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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●槎上存稿趙文楷

  奉命冊封琉球國王,留別都中諸友

  滄溟東去是琉球,飛楫來迎使者舟;萬里鯨波勞遠夢,五回龍節下炎洲(本朝冊封中山,至此五次)。直教薄海霑皇澤,敢謂乘風愜壯遊!辨嶽山頭迴首望(辨嶽,琉球山名),紫云天半護神州。

  交到忘形信有緣,可堪此夕悵離筵!炎風朔雪懷人日,犵鳥蠻花異國天。利涉儘堪援往事,生還難必是何年(前使各有險阻,皆得無恙,然踰年始返)!從今獨醉中山酒,一度相思一惘然!

  至福州荷蒙恩命,以西僧班禪所進右旋白螺安奉舟中,用資利涉;祗領感

  恩恭紀

  八孔玲瓏脈右旋(螺身有八孔),靈淵胎孕是何年?來充西旅神僧篚,曾護東征上將船(前福大將軍征臺匪,曾奉命安奉隨行)。白玉一拳隨絳節,素蟾雙照破蒼煙。九重南顧真無已,郤捧琅函淚泫然!

  加封天后「垂慈篤祐」四字,命臣文楷於福州致祭;禮成恭紀

  水德尊元后,神功遍大川;皇靈嘉惠若,祀典協幽元。有宋開基日,惟神降誕年;普陀現前世(相傳天后是觀音化身),湄嶼應高躔(湄洲嶼,天后降生之地)。照井神符出(少時照井,有神人捧符出,授之),持機父命全(據機而瞑,救父溺海)。沖虛方厭世,昇舉已飛仙。四海仁慈布,三朝祭禱虔;懷柔逢聖帝,崇奉配皇天(康熙二年,加封「天后」之號)。捍患燈光現,扶危雀羽翾;波濤隨杖策,風雨應筵篿(神前杯珓最驗)。近有鯨鯢在,遙看島嶼連;漂流殲賊窟,安穩護兵船(官兵勦艇匪,神助順著靈)。恭默思無斁,加封命已宣;十行丹篆下,四字碧瑤鐫。節使恭銜詔,祠官肅布筵;齊明奠牢醴,跪拜盛班聯(福建文武官俱陪祭)。香霧云旗下,回颷翠蓋懸;壽宮停要眇,歸馭送連蜷。姑米滄溟外(姑米,琉球近島),扶桑曉日邊;臣心竭忠信,帝念為殷拳。冊禮應時舉,封舟定早旋;試瞻芝座上,漠漠起祥煙。

  和慶晴村將軍「送行」韻二首

  鰲峰小別五經春(乙卯冬去閩,今五載矣),鴻爪泥中跡又新。三島波濤憐遠使,八閩節鉞屬親臣;牙旗傳令軍先肅,繭紙揮毫句有神。咫尺不教風雨隔,鈴轅來往許頻頻(寓館與將軍署最近)。

  越王城畔水天同,螺女江頭盡日風;此去好看櫻島碧(櫻島,琉球山名),朅來猶及荔支紅。鮫人百道迎飛楫,海國千靈憺壽宮(時奉命諭祭天后,並祭海神);已信布帆歸路穩,波恬不擬問弓隆(甲子神名弓隆,呼之,入水不溺)。

  和汪稼門中丞韻

  善俗由來藉大賢,如公清德直無前;筠簾晝靜垂銀蒜,鈴閣春深長木蓮。寬政不殊溟渤水,新詩猶憶建安年;如聞聖主紓南顧,褒璽時時到九仙(九仙,閩省山名)。

  即看畫鷁催飛急,深愧林烏反哺慈(原詩言及萱堂)!滄海經年勞鶴脛,青山一桁列蛾眉。樓臺蜃氣朝成市,風雨龍堂夜詠詩。此後迴腸定何處,望仙閣上獨醒時(望仙閣,在琉球崎山上)。

  五月初七日開洋

  旌旗鼓角動黃昏,使者樓船出海門;萬里有家迷遠夢,一身如葉去中原。云來島嶼形疑似,夜靜魚龍氣吐吞。珍重此行勞聖慮,莫將奇險更輕論!

  舟出五虎門

  漭蕩浮元氣,微茫接太空;天風吹浪碧,海日射潮紅。五石疑蹲虎,三山不度鴻。餘心隨掛席,已逐百川東。

  過釣魚臺

  大海蒼茫里,何人釣巨鰲!老龍時臥守,夜夜浪頭高。

  渡海放歌行

  舟至大洋,從人皆懼,哇吐者相枕藉。因登舟後將臺,歌以作其氣。

  朝登南臺舟,暮發五虎門;長風獵獵西南來,海天一氣羲娥昏。手持龍節向東指,一別中原今始矣;借問何時卻復還,海水直下千萬里。黑溝之洋不可以徑跨,雷隱隱兮在下。龍之來兮從如云,天吳海若爭紛紛。雨翻盆而直注,浪山立而撲人。坎坎兮擊鼓捶,大豕兮投肥羜;兵戈林立砲車轟,長鯨戢尾茹不吐。忽云霽而天開,見姑米之一柱。誰言滄海深,滄海終有底,政如地中覆杯水;不然安得有此山,我行正在地中耳。蓬萊瀛洲方丈山,山山相間虛無間,徐福一去不復還。秦皇、漢武何神仙?人生不死亦何有!不如生前開笑口,一時憂懼徒勞心,安問千秋萬歲壽!東海有螺剖為樽,注以松醪容一斗;回頭更語神仙叟,醉中少異壺中否?璚漿玉液吾何為,但願此海成春酒!

  十一日見姑米山(近中山矣)

  三日天風便,遙看姑米山:五峰排水面,一線出云間。遠目真空闊,狂濤若等閒。舟人齊舉首,驚喜破愁顏!

  李墨莊舍人自閩撫署攜荔支二株渡海,種於使院

  種向扶桑國,來從牧荔園(牧荔園,閩撫署貢荔支處);孤根託絕域,宿土憶中原。海雨新枝濕,閩煙舊幹存。島夷應護惜,毋用插籬藩!

  知公有遺愛,即此是甘棠;涉海五千里,傾城十八娘(閩中荔支,以十八娘為佳種)。宿緣真不偶,異國亦何傷!郤羨重來者,新紅任飽嘗。

  使館樓中

  海云漠漠樹蒼蒼,樓對平山一桁長;霧隱簾前無鳥雀(中山少鳥雀),潮來窗外有帆檣(牆外,即那霸港。潮來時,諸島貢舶皆至)。鐘聲隔院丁冬響(隔院,即下天后宮),花氣巡簷自在香。高臥繩床消永晝,此身忘卻在殊方。

  遊臨海寺(在北砲臺上)

  海上何年寺,崚嶒倚砲臺!沙隄晨雨潤,石壁午潮來。設險形無缺(砲臺兩岸夾聳,港中皆鐵板沙;中山險處也),憑高意轉哀。可憐豐見壘,狼藉長莓苔(豐見城,係山南王故都)!

  長沙僧寄塵以詩投贈,和韻四首

  自笑非才奉簡書,玉京科第愧盧儲!空門有約抽簪後,海國今來拂榻初。蓮社幸偕同志侶,鶴巢應共半年居。乞公緣覺公無惜,不說羊車說鹿車!

  妙畫通靈溢顧廚,新詩戛戛探驪珠(寄塵善畫能詩)。煙云胸已忘湘曲,金石聲猶徹海隅。太白舊傳開士句,杜陵原是贊公徒(寄塵為墨莊同行者)。從今領取滄溟闊,不數君山萬頃湖。

  世界恆河不盡沙,談空枉自住毘耶;手持香積如來缽,身上銀河博望槎。酒肉豈能妨佛法,海天隨處是吾家。閑云野鶴無心久,肯歎汪洋未有涯!

  天風安穩趁溟鵬,何異凌虛八駿乘!破浪已堪酬壯志,咒龍端合仗高僧。中山酒熟休停盞,半夜詩成急剪燈;為語妙音須愛惜,莫教容易聽迦陵!

  隨封游擊將軍陳瑞芳卒於琉球,以詩輓之

  頓失同舟侶,偏憐人將才!旌旄三島遠,涕淚一軍哀!炎海迷歸路,悲風撼夜臺。故鄉千萬里,猶自望君回!

  二豎成夷鬼(陳歿前二日,二鬼守床前,狀如琉球紅帽官;兵役皆見之),孤魂泣海天!島桅充馬革(球無杉木,又不善製棺,尋以太平島船桅,命隨行匠人為之),蠻榼奠蛟涎。生死誠如寄,功名已足傳;縱令終牖下,徒得婦人憐!

  過那霸人家

  編蒲席地竹簾櫳,六扇屏開面面風;一種清香消不得,佛桑圍在蠣牆中。

  奧山龍渡寺(寺旁,昔有大蛇蟠窟中,異僧咒之,遂渡海去,故名)

  言尋龍渡寺,來上奧山巔;苔色緣崖古,松陰偃蓋圓。鶴頭盤遠勢(山有峰,名鶴頭),蛇窟閉經年。咒缽僧何往,無人解悟禪。

  波上寺觀海,用前使周海山先生韻(波上寺在辻山西北,一名筍崖)

  云容天色黯如秋,渺渺波濤去不留;萬里中原隨浩蕩,千年元氣共沈浮。誰云問渡尋河鼓,我已忘機狎海鷗。好語山僧勤掃榻,重來擬作醉鄉遊!

  放舟奧山

  中山有小舟,其制刳獨木。大者如野航,長短丈不足;四面去欄楯,亭亭有板屋。風雨不打頭,云山欣寓目;我游愛此坐,轉棹青溪曲。潮掀浪勢高,風轉波紋蹙。鷺鶿起我前,兩兩去相逐;小魚白如銀,翻飛落霜鏃(水中有魚能飛)。蠻榼餘福酒(中山

  紅酒,名福酒;出麻姑山),夷官饋山蓛。醉後新月高,清光銜嶺榖;照此碧波心,頻頻以手掬。云來山骨青,煙淨松陰綠;舉手謝同游,吾欲從茲宿。

  諭祭中山先王廟

  松岡鬱鬱水湲湲,廟在真和安里村(首里西);紫帽車前趨相國,素衣道左拜王孫(中山王因未受封,尚稱世孫)。千年帶礪雄鯨海,百道香煙繞礪門;敬舉一杯酬世德,須令存歿識君恩!

  游龍洞(在龍渡寺旁。龍洞松濤,為中山八景之一)

  奧山有龍洞,龍去不知年;惟有千松樹,濤聲驚夜眠。佛奇常閉閣(佛像多怪,皆閉閣中),僧老自安禪。釣得神龍子,歸途雨滿天(時於潭中得二鯉魚以歸)。

  游東禪寺(在久米府南)

  蕉衫蒲箑晚風涼,偶為尋幽到上方;禪榻不收松子落,佛燈初上篆煙香。閣前海氣留殘雨,花外鐘聲散夕陽;懶向夷僧頻問訊,無言對我澹相忘。

  中山七夕

  此夕復何夕?佳期成古今。女牛光皎皎,風露夜沈沈。為問銀河水,何如滄海深!閨中有少婦,相望淚沾巾。

  夜起

  寒藤古木作秋聲,坐擁孤衾正二更;大海波濤鄉夢斷,殊方氣候客心驚!樓頭月落鵂鷁語,簷角風多蛤蚧鳴;自起推窗望牛女,濃云薄霧不分明(壁間蛤蚧,終夜不住作聲)。

  七月十五日

  海外中元夜,人家戶不扃;招魂旛是紙(是日,以紙剪旛樹庭中),迎祖炬如星(門皆列火炬)。鬼颶云陰黑(中元必有大風,名鬼颶),龍濤雨氣腥;殊方欣見異,且莫歎飄零!

  七月二十四日,行冊封禮口號

  曈曨曉日館門開,謁者傳呼綵仗來;一道祥光東去疾,天書已過望仙臺。

  海東十丈紅云起,照見波濤萬頃丹;;行到七星山頂上,萬人回首一時看。

  守禮坊前讙會門,拜迎猶自號「王孫」;山龍賜服君恩重,始信藩王氣象尊。

  羽士歡呼擁節旄,歸途落日下平皋;王人序在諸侯上,梯述寧辭拜送勞(球語,主人曰「梯述」)!

  冊封禮成紀事,示中山主

  積水東溟闊,朝天北極高;由來通島嶼,終不隔波濤。番舶時通鷁,夷官久貢獒;如聞封冊請,常有制書褒。勒使三天下,章身一品叨(恩賜使臣正一品麟蟒服);鸞旂朱芊直,龍節繡衣韜。五日經滄海,雙舟入近濠;川原誇衍沃,將卒戒驚騷。諭祭光楹桷,榮施奠醴醪(先擇日行諭祭禮);纘戎光偉烈,貽厥及英髦(今國王乃以孫繼祖者)。筮日宣綸綍,開門伐鼓鼛;一軍披組練,夾道肅弓刀。松嶺三竿日,泉崎五丈旄;瑞泉坊突兀,「刻漏」徑周遭(瑞泉、刻漏,皆王宮門名)。拜跪開丹誥,傳呼賜錦袍;贊襄惟一相,趨走是三曹(相國下,三法司官最貴)。賚及璚琚妃,歡騰髽首豪(是日,外島酋豪門外列觀)。迥翔銜詔鳳,抃舞戴山鰲。寶翰觀瞻遍(行禮後,王引使者於正殿三層樓上,瞻仰御書),層樓結搆牢;綴聯星斗燦,呵護鬼神勞。中殿儀皆備,南宮靜不囂(王肅客於南宮);肅賓供粉餌,宴客卻檀槽(此次以國諱,傳免筵宴作樂)。落日飛烏影,秋風拂雁毛;片帆看欲掛,歸路詠將翱(此後惟候風信回朝矣)。帝德頻沾溉,王心不怠敖;相思若潮水,終古去滔滔。

  波上望中山形勢

  三山橫踞水東流(前中山、山南、山北,國分為三;所謂三山也。今混一已三百餘年矣),地比真丹一小州;天外丸泥增蒂芥,水中菰葉共沈浮。向來戰鬥爭蝸國,盡日煙云護蜃樓。誰信吾生太奇絕,此間還作半年留!

  約李墨莊游奧山

  夜來風雨過,天氣近新秋;沙路淨如拭,山光翠欲流。鶴頭環紫翠,龍洞閟清幽。為問青蓮客,猶能乘興不?

  再游奧山

  我愛中山游,就中奧山好:兀突壓滄溟,天風吹浩浩。東臨勢壯闊,西眺境幽窅;其中若坳堂,一徑出云表。松老森龍鱗,石奇蹲虎爪;修巖通曲港,潮汐爭縈抱。蒼茫碧無垠,飛來雙白鳥;蝴蜨野花間,驚人去嫋嫋:物情各有適,生意不潦草。興愜已重來,情深恣幽討。白日忽西傾,薄霧生林杪;歸舟雨冥冥,一棹煙波渺。

  紫金大夫鄭國樞和餘波上寺詩,以此贈之

  誰令空榖詠生芻,白首風流鄭大夫;解語何曾訛鼠璞,論文信已得驪珠。老餘壯志爭騏驥,新有詩名屬鷓鴣。須信相逢緣不偶,履聲來往莫踟躕!

  游重島蕉園(八景之一,在泉崎南。昔多芭蕉,今廢)

  舊跡蕉園在,芭蕉等劫灰;已無甘露採(蕉結實,名甘露),惟有粟蘭開。海日飛殘雨,溪煙漾碧苔;石梁騎馬去,吾意更遲徊。

  游壺家山(即城嶽;在真和志古波藏村)

  石磴盤青松,白日氣蕭爽;天風何冥冥,吹此驚濤響!松間有靜地,草細平如掌;拂榻坐其間,瞻矚神獨往。夷官向我言,前年盛游賞;亭荒結搆存,春至莓苔上。曲穴走清泉,平田多白壤。先王有尚豐,神智邁前往;一變抔飲風,師心事陶瓬(球前無磁器,王尚豐始以意為之。此地,其陶廠也)。猗嗟國有人,不愧蠻夷長!巖壑異陰晴,莎徑披菰蔣;會待秋風生,重來挾藤杖。

  秋色

  秋色來滄海,蕭蕭一夜風;寺鐘燈影外,客夢雨聲中。髮不經霜白,顏應借酒紅。席帆已收拾,歸路道山東(道山亭,在福州烏石山上)。

  游辨嶽(在崎山西南)

  平生恨不陟崑崙,豈料扶桑看曉暾!山鬼一祠秋祭祀,海天五阜漢屏藩(此山及八頭嶽、佳楚嶽、名護嶽、恩納嶽,為中山五嶽)。蓬瀛樓閣言皆幻,泰華兒孫勢亦尊。三百年來餘戰壘,鼎分遺蹟竟何存(山下有舊時戰壘)!

  球轎(細竹編成,以木橫貫於頂上而舁之)

  細竹編輕籠,肩承若等閒;坐應容宕漾,行不礙孱顏。疏箔宜攤卷,微風好看山。時逢溪上雨,歇在野花間。

  中山王贈刀

  刀購自日本,球人諱言與倭通,則曰「出寶島」。其實寶島、惡石島、土噶剌,皆倭屬也。

  寶島刀長四尺強,誰與贈者中山王;奚官當筵拔出囊,皎皎白日寒無光。青天無云赤蛇下,山精水怪爭潛藏;從人驚顧毛髮立,長風萬里來虛堂。我行拜受納入室,素壁高懸氣蕭瑟;橫施雙鼻制作奇,裹以鮫皮緣以漆。君不見:歐陽公賦日本刀,矜誇異域來何遙?此刀本出土噶刺,夷人諱倭不肯說。惡石之島出精鐵,中有清流泉出穴;碧瞳蠻奴投之囦,深藏那復計歲月。七月七日鼓鑄成,釁以千年老蛟血。生不願提刀取封侯,不用三刀夢益州;刀來、刀來,與爾一杯酒,一生伴我長遨遊!歸舟渺渺秋濤碧,手把銛鋒時一拍;雷聲隆隆電驚飛,海若天吳都辟易。長鯨百丈爾何為?看取漫漫海流赤。

  中秋,長風閣作(正使所居之樓,曰長風閣)

  長風閣外海連天,天上嬋娟月正圓;波浪聲從簷際落,山河影向鏡中懸。秋來鴻雁無傳信,夜靜魚龍未穩眠;莫望中原歎離別,幾人生到海東偏!

  球女

  異俗一何怪,南姑頂竹籃(球言,女曰「南姑」。以竹籃盛物頂於首,無論輕重,總不以手執也)!交通惟亥市(如中國之趁墟,皆女無男),負戴少丁男。赤腳拖三板(球履,名三板),青絲倒一簪(簪末向前);侏禽衣紅絹,倚市更無慚(妓皆衣紅以自別,土名「侏禽」——猶言傾城也)!

  首里秀才向世德等晉謁館中,分韻賦詩;題其後(向生等皆王親族貴公子)

  繭紙分題擊缽催,揮毫詩就亦奇才;從今不數韓陵石,網得珊瑚海上來。

  中山王招游東苑,值雨晚歸(苑在崎山上)

  海水空濛里,斯園足靜觀:石樓環晚翠,松蓋倚秋寒。椽桷淳風在(亭臺皆堅樸),尊彝禮數寬。亭東纔咫尺,未上舞雩壇(亭東土阜一邱,形如覆盂,是其國雩壇。因雨,未能上)。

  海雨蕭然至,濃陰晚不開;簷牙懸碧溜,屐齒滑蒼苔。靜室云煙入,歸途燈火催。主人殊好客,攜手約重來。

  中山王送菊,卻憶去年假歸,友人送菊,值病不能飲;今又一年矣。

  隔歲東籬菊,相看正病中;身來滄海外,花與故園同。島石參差倚,溪煙淺澹籠。殷勤主人意,莫放酒尊空!

  雨游砂嶽(在小祿大嶺村海中一里許。有巨石,枵然如屋,可容百餘人)

  黑云如席雨霏微,渺渺西風吹客衣;醉向砂川(在山下)尋石室,馬蹄濺起浪花飛(馬行海中,水深及腹而穩如舟)。

  石洞天開一奧區,朝趨海若暮天吳;此間容我垂綸坐,萬里煙波一釣徒。

  垣花村(在儀間山下,多米廩)

  策馬儀間去,微風曉日初;孤村流水入,一徑野花疏。米廩無防柵(地少盜賊,米廩皆在野,無防守者),秧田任隔渠。重陽看欲近,東作已菑畬(中山九月耕田,十月布秧)。

  野鷹來(鷹以九月東北風,自外島飄來;不久即去)

  野鷹來,風蕭騷,海天漠漠秋云高;盤空欲下復不下,禽獸走匿亡其曹。扶桑九月天猶熱,十十五五爭先發;翩然一擊覺身輕,萬里平蕪灑毛血。野鷹來,來何處?云是伊平與由呂(琉璃屬島)。此外之水乃弱水,古來無人至其所。其中云有三神山,樓臺璚樹虛無間;鳳皇鸞鶴好儔侶,何為舍此來人寰?肅肅復肅肅,飛來上我屋;似曾識我中原人,獨立愁胡側兩目。此鷹亦非鷹,此是當時海東青(金、元間,市海東青於海上)。當時興平為爾建大屋,金玉絛披彩翎;琵琶彈出新翻曲(曲名有「天鵝避海青」,天山圍坐千人聽。方今聖人戒游豫,高拱深宮奏韶濩;太阿一拭封狼摧,那顧草間狐與兔。買鷹懷鷂非其時,爾縱奇姿終不遇。野鷹來,無久住;云飛海擊入空冥,慎勿飛入中原去!

  龍潭(在王城瑞泉下流匯處。水甚清,游魚可數)

  一泓澄澈映冰壺,深處魚龍乍有無;欲探驪珠向潭底,眼前恨少水精奴!

  游中山王新闢南園(在宮南近村)

  南園臺館鬱嵯峨,千騎游行載酒過;海上煙霞丹嶂遠,山中草木白云多。蛟宮夜靜驚燈火,錦石秋深媚綺羅。欲向洞元探玉訣,未知蓬島近如何!

  國相尚周園

  辨嶽歸來晚,名園駐馬蹄;苔痕隨石闊,山影入簷低。尊酒衣香入,帷燈夜色迷;倚欄無限意,珍重壁間題!

  王叔尚容園小飲

  膽瓶新插菊花枝,共向花前醉一卮;歸去馬蹄沙路穩,西風吹我帽簷欹。

  法司向天迪園

  為有尋山約,言過鄭、李莊;云陰迷鶴徑,海雨潤漁梁。靜幾時攤卷,高懷一舉觴;菊花開太晚,明日是重陽。

  龍鰕

  館人供饋苦好異,就中有鰕形最奇。怪哉生平目未睹,貝錦映日光陸離:八足盤珊兩目出,森森介冑張之而。人言此物是龍種,胡為入饌充朵頤!東海漁人潮下上,釣取巨魚二十丈;中流有柱插天長,漁人識是鰕鬚張。移冊緩避不畏懼,眼看奇物如尋常。海云漠漠雷且雨,恐有蛟螭來攖取!老饕急取付庖廚,快刀細研如飛縷!對酒當筵欣果腹,何如桂臺老蛟肉!

  寄生螺

  天地本蘧廬,乃為眾生竊;百年亦寄耳,過眼電光瞥。海螺有遺蛻,潮汐盪逾潔;有蟲入其中,偶爾相聯綴。日久形亦化,契合猶扂楔;六足藏盤磴,一螯當戶闑。緣壁如懸珠,爬沙類跛鱉;有時復驚人,退縮影倏滅。偉哉造化功,生理亦何別!鳩既奪鵲巢,蟹亦居蛇穴。入室任他人,千古同一轍。太息謂微蟲,保身要明哲!

  石松(生馬齒山下海中,漁人泅水得之。石質,赤色;亦頗似柏)

  君不見:馬齒山下海千尺,海水中有古松柏?森然非柏亦非松,何人鏤刻琅玕石?葉纖纖兮枝玲瓏,血色萬古洪濤中;巧匠咋舌噤無語,信是天巧非人工。馮夷之宮夜開晏,火樹千枝萬枝見;朱鳳當筵怒尾張,赤龍繞座文鱗蒨。挹婁赤玉難為色,石家珊瑚何足羨!漁人偷折一枝來,河伯驚呼走雷電。君不見:滄海桑田一劫灰,今朝波浪昔蒿萊?摩挲此石亦非石,恐是麻姑親手栽!

  海鰻

  東海有蛇人不識,身如朽索色如墨!獰猙可畏勢絕倫,對此生憎況復食!青絲纏縛翠筐陳,夷人以之羞嘉賓;自言致此亦不易,買得一兩朱提銀。問之何為爾,其味甘且旨?可以已大風,可以固牙齒。蝍蛆甘帶鴟嗜鼠,啖象咀蛇何處所!吾寧異味失當前,性所不能難強茹;老齒未病身無風,安用毒物來相攻!

  使館即事,適首里毛生長芳等投詩,書此答之

  天風東引碧牙幢,為策名王入海邦;雨露從知原不二,姓名休說是無雙!樓頭獨醉銀瓶酒,耳畔何來鐵籧腔(時鄰舍有籧聲)?多謝諸生勤贈答,啞鐘難得應莛撞。

  中山馬

  我聞青海之駒高八尺,龍種不許尋常識。豈知海外扶桑東,欻見當年好頭赤!館門晨開森畫戟,黃帽奚官平屋幘;青鬉剪出三花高(球馬皆剪髮),當階牽來氣無敵。雙瞳回顧凡馬驚,四蹄矗立如鐵色;偶然振鬣一長鳴,秋天無云日色白。錦韉絲轡金絡頭,我時騎向南山遊;直渡淺海如舟浮,惟聞兩耳風颼颼。我行萬里半天下,恨不千金買駿馬;憐才辜負九方歅,空見駑駘遍原野。豈如此馬好骨相,路隔滄溟空悵望!若教飛取入中原,百戰功成圖閣上。中山地險無甲兵,昔日三分今蕩平;可憐好馬千萬匹,脫銜負軛營春耕(中山牛少,耕田俱用馬)!十月秧田青瑟瑟,芳草無邊半斜日;時平皂驊老驊騮,努力耕田未為失!

  秋已盡矣,溽暑猶如盛夏;晡時雨過涼生,喜而有作

  雷聲隱隱復隆隆,樹杪微微少女風;山雨忽來收返照,海云初起落長虹。無情溽暑經秋後,未老衰顏滿鏡中。遙想長安詞賦客,薄寒終日對簾櫳。

  中山王贈東洋紙

  春蚓秋蛇若屈盤,云箋惠我勝流紈;興來自作襄陽體,染得煙云在筆端。

  又贈團扇

  取次多情拜惠風,團團紈扇製成工;從今一事誇人說,明月攜來大海東。

  球俗

  國儉無加賦,民醇不拾遺。入門皆跣足,舉案定齊眉。關鍵成虛器,兵戈祇飾儀(國無盜賊,戈戟以木為之,備儀制而已)。官閒無一事,支枕更圍棋。

  終朝惟蕷飯(仕宦家食米,餘皆飯薯蕷),十月尚蕉衣(民冬、夏皆蕉布為衣)。魚蟹形模異,蚊虫旦暮飛(蚊甚多,惟巳、午二時不出)。怪云知蜃出,驟雨識龍歸:始信滄溟闊,還家夢亦稀。

  東禪寺見王夢樓前輩壁間題句,有懷其人(丙子冊封正使全穆齋前輩,請先生為從客)東禪寺里聞鐘處(詩有「來聽東禪寺里鐘」之句),壁上留題四十年。蓮幕偶隨滄海使,槐廳原是玉堂仙。文名自昔雞林重,詩板於今麝■〈巾登〉懸(球人刻公詩於板,並佛像懸之。「表異錄」:『麝■〈巾登〉,謂繡佛也』)。惆悵當時裙屐客,相逢話舊各華顛(當時貴戚子弟歌舞奉客,如翁、毛各公子皆曾侍先生酒筵;今皆官於王朝,黃冠白首。為言舊事,聞之悵然)!

  留別中山王

  九月濤聲卷暮煙,秋風秋雨悵離筵!東來滄海疑天末,西去長安近日邊。鴻跡偶留成勝概,蜃樓親見是前緣;聖朝中外無遐邇,珍重他年令德傳!

  中山王至館送行,手奉金扇為別;書此報謝

  海上暮云合,歸潮一夜生;青山離夢在,落日故園明。拜賜誠無已,藏珍未敢輕;由來溟渤水,不及主人情。

  留別中山士大夫

  東風昨夜,蕭然旅客之魂;秋雨連朝,淒絕離人之緒。僕乘楂東至,持節西歸;掛海上之孤帆,望刀頭之明月。然而浮屠桑下,欲別殊難;那霸江邊,重來未必!諸大夫惠而好我,舉國人皆不棄予;荷長亭折柳之情,值大海回瀾之候。經年為客,慨援筆以增愁;七子從君,請賦詩以見志。倘能報玖,定擬藏珠。

  七星山上望中原,瘴雨蠻煙氣吐吞;甲帳未應留夢住,弓衣見說有詩存。路經馬齒看山色,天入龍沙落漲痕。十丈蒲帆風力健,去來安穩載君恩。

  相逢傾蓋忍言歸,後會重期是也非?雪渚鴻泥遲我跡,海天龍雨濕人衣。一尊酒盡寒潮急,九月霜清木葉飛;珍重漫湖隄下水,垂楊垂柳最依依!

  登舟後,國王以生世子告;漫成四絕賀之

  一朵紅云匝地開,歡聲環島響如雷;翻思昨夜西風緊,知是瑤池送得來!

  浴出蘭湯繡褓新,恰逢天上降恩綸;明年鳳詔銜來處,彩幄從添後拜人。

  回朝使節拜臨軒,定有周咨許盡言;一事博來當宁喜,海東新得小屏藩。

  三日扁舟滯海濱,去來遲速定前因;歸途贏得逢人說,親見炎洲產鳳麟。

  吾師介山先生,稟剛直之性,負開達之材;少習幕務,諳練政事。今上御極之元年,以第一人及第,中外以名臣期之。歲庚申,詔舉可冊封琉球者,僉以先生對;遂與李公墨莊偕行。約束嚴明,舉動得體;成禮而後天子嘉之,將大用焉。試以吏事,出為山西雁平道。任事四年,遽卒於官。先生氣體素壯,自海外歸,心往往而悸,言笑異於他日。盍風波危險,奪人神髓,調養猝難平復也。公子孟然過蘇,出「槎上存稿」一冊見示。金釗受而讀之,清雄曠邁,力摹大家;一種俊偉伉爽之概,恍然侍几席而聽言譚也。先生以大有為之才,遭際聖明,未竟其用;區區以吟詠傳於後,良可慨已!一鱗一爪,又忍聽其散佚乎!爰亟付之梓,而志其梗概於此。

  嘉慶二十四年(歲在己卯)秋九月既望,受業湯金釗拜手謹識於江蘇學使署之崇素堂。

  清代琉球紀錄集輯(下)

  使琉球記

  中山見聞辨異

  琉球實錄

  琉球說略

  琉球形勢略

  琉球朝貢考

  琉球向歸日本辨

  ●使琉球記李鼎元

  乾隆五十有九年(甲寅)四月八日,琉球國中山王尚穆薨。世子尚哲先七年卒,世孫尚溫取具通國臣民結狀,於嘉慶三年(戊午)八月遣正使耳目官向國垣、副使正議大夫曾謨進例貢,表請襲封。四年二月,福建巡撫臣汪志伊以聞;禮部上其議,天子特命內閣大學士翰林院掌院都察院禮部堂官選舉學問優長、儀度修偉者為正副使。時選得內閣中書四員、翰林院編修三員、都察院給事中四員、禮部主事三員,於八月十九日黎明引見乾清宮;奉旨遣趙文楷為正使,臣李鼎元為副使。

  先是,甲辰之歲鼎元假遊浙江,秋九月四日泊舟溫州城下,其夜夢乘舟出洋,舟極大,旗幟飛揚,人役甚夥,海天不辨。夢中一無所悸,遙見數山浮來水面,幽秀奇特;作五律一首,醒時記一句云「云養淡螺深」,並記舟牌有「免朝」字,急捉筆登載。常舉以問人,無知者;以為夢也而置之。恩命既下,即覓同鄉周海山先生前使琉球時所著「志略」,意得有所遵循。開卷,首見「封舟圖」龍口有牌曰「免朝」,始悟茲役數定於十七年前;古人謂「夢生於想」,恐非定論。溯自乾隆二十年封尚穆後,距今四十餘年;舊典雖載禮部,尚須緩稽,而「志略」又未載。受命後一切事宜,因思海內博通掌故者,無如大宗伯紀曉嵐先生,因與正使趙介山偕謁——介山者,安慶府之太湖人,嘉慶元年狀元也。先生一見,笑謂曰:『二君來意,吾知之。然事隔數十載,老夫何能盡識!猶幸及見全、周二前輩出使時有瑣細不登「志略」者,二君願聞之乎』?皆曰唯唯。先生曰:『琉球世居炎徼,明初始入貢。其人深目而長鼻。其衣大袖寬博,男女皆以帕蒙首,貴者戴冠,式如僧帽而淺。封使之服,明則給事中以麒麟、行人以白澤;本朝自康熙五十有八年海、徐二公出使,始用東珠帽頂,正副使皆賜正一品麟蟒服,由工部製造、禮部頒給,頂帶則自備。跟役正使二十人,其副十五人,例有頂帶者仍許聘帶從客。出都門,肩輿八人,例持節。詔敕前,有黃蓋、龍旗等儀,皆由工部咨取;所以壯天威也』。鼎元曰:『跟役、頂帶有例乎?八座有說乎』?先生曰:『有。麒麟為將軍、提督之服,制軍兼提督者亦服之。前驅,例有頂帶者;今既賜麟蟒,則因品服而波及前驅矣。既服此服,例宜八座。京師從無八座出都者,惟琉球、安南冊使為然;全、周二先生已行之矣』。鼎元曰:『應具摺謝恩乎』?先生曰:『非一、二品以上,凡出使,例不具摺』。鼎元曰:『然則賜服之後應具摺謝乎』?先生曰:『此服為使而設,系朝廷體統;非有私於君等也,何謝焉!惟臨行當請訓耳』。鼎元曰:『冊使既遣文臣而服麟蟒,何也』?先生曰:『示武也;亦文武兼資之意也』。鼎元曰:『試學差,皆有路費;此獨無,何也』?先生曰:『此差由兵部發先行牌,沿途供給,又何路費之有!吾聞之前輩曰:「凡翰林得此差,同館及同年友皆有厚贐,不減數千金」。世情日薄,今固異於古所云矣;君等勉為之!國體攸關,不得以「縕袍不恥」為高也』。語既畢,先生有倦容,與介山請出。邀入師竹齋,私詰之曰:『聞起行在來春二月,今即有此命,毋太早乎』?介山曰:『此正皇上體卹使臣之意也。此差既無路費,安家、制裝種種須財;今所恃者,惟汪舟次先生請支二年俸例在。前輩僅百八十金耳,若非寬以時日,安皆驟辦。楷且欲借此餘日告假省親,便籌一切』。余聞此悵然,羨介山家鄉近,轉念故園之遠。

  十月朔日,介山出都;余於九月二十有二日新遭胞弟鳧塘中允喪,不及送。自後,遂無可商者。

  十一月十有六日,禮部題「為請旨事」:『先經臣部議準敕封琉球國世孫尚溫為琉球國中山王,並賜卹故國王尚穆,遣正、副使臣前往。續經臣部遵將各衙門保送人員及臣部司員帶領引見,奉旨:「正使著趙文楷去,副使著李鼎元去。欽此」。臣等業經行文福建督、撫遵照在案。該臣等議得此次往封琉球一應事宜,除賜卹故國王尚穆另行繕本具題外,謹將敕封應行賞賚並各項預備之處,按照乾隆二十年往封事例開列條款,恭呈御覽,伏候欽定!一、查向例,敕封琉球國王頒給詔書一道、敕諭一道。此次應照例頒給,詔敕由內閣撰擬,封送臣部交正、副使敬謹齎往宣讀該國王祗受。一、向例賜該國王蟒緞二疋、青藍彩緞各三疋、藍素緞三疋、閃緞二疋、衣素緞二疋、錦二疋、紗四疋、羅四疋、紬四疋,共三十疋;賜王妃妝緞二疋、青藍綵緞各二疋、藍素緞二疋、閃緞二疋、衣素緞二疋、錦二疋、紗四疋、羅四疋,共二十疋:交封使帶往,仍將數目撰入敕內。此次應請照例賞賜該國王、王妃所需緞疋,均於內務府移取臣部交封使帶往頒給該國王祗領。一、正副使銜命出使,應照例持節。所有節及節衣,由工部移送臣部轉授封使,回日繳還工部。一、向例詔敕前用黃蓋一柄、龍旗一對、御杖一對、「欽差」牌一對、「肅靜」牌一對、「回避」牌一對,均由工部咨取;回時交納工部。並取前行牌一面,於封使起行前期交兵部飭發沿途飛遞琉球國,俾知預備。此次應照例辦理。一、向例正副使賜正一品蟒緞披領袍各一件、麒麟補褂各一件,行文工部辦給;仍許其自備正一品頂帶,事畢回京仍用本任品服。此次封使亦應照例給予。一、向例正副使遠涉海洋,賜給御祭海神文二道,齎往福建致祭。此次應請頒諭祭海神祈、報文各一道,由內閣撰擬,交封使齎往致祭。其香帛、祭品,該地方官備辦,照例核銷。一、查頒外國詔敕,例應繳送內閣;向來琉球每請為傳國之寶,經正、副使驗明允留彼國,仍令其於謝表內聲明。此次亦應照例辦理。一、向例正副使恭齎詔敕、卹賞等項自京起程,沿途撥護官兵;其過海登舟,行令該督撫遴委幹弁二員、幹兵五百名護送,並酌撥修船匠役帶往。此次亦應照例辦理。一、向例正副使許自帶諳曉醫術醫士二名隨往;至家人跟役,正使許帶二十名、副使許帶十五名,兵部給與勘合,沿途支取夫馬、船隻廩給口糧。此次亦應照例辦理支給。一、向例正副使俱照伊品級預支二年俸銀,回日扣還在案。此次亦應照伊品級支給,回日扣還。以上各條,臣等按照舊章,敬行開列進呈;恭候命下之日,臣部行文各該處遵奉施行。臣等未敢擅便,謹題請旨』。奉旨:『依議。欽此』。臣鼎元奉命後,即自備正一品頂帶,製辦行裝;候正使假滿回京,恭請聖訓,擇日起行。

  十二月望日,琉球使臣向國垣等入京。先是,賜服命下,有誡余且無換頂帶者;余曰:『不換,是慢君命也,烏乎敢』!客唯唯而退。

  嘉慶五年(庚申)正月(戊寅)元旦日(甲寅)五更,恭詣乾清宮門朝賀。旋詣東四牌樓馬大人衚衕天后宮進香——祠為故大學士福公康安建。貝子破擒臺匪林塽文,歸舟時將抵岸而風息,舟人下椗待風,貝了喝令起之,否且行誅;椗起舟走,忽觸礁,舟人驚惶,分無生理。忽見紅燈自遠飛來觸舟,舟旋瞥眼間已入廈門口。祠之建,以報恩也。正殿為天后塑像,後殿為三官神像,西為關帝神像。余進香,心為之動。竊謂貝子建此祠,未盡善也。凡天下受敕封為正神者,率褒及其父母;況天后由孝女成神,後殿不祀其父母而祀三官,失其本矣——毋亦以天后父母未經受本朝封典,故不祀邪?果爾,何不籲請褒封乎!是貝子之疏也。此行仗神默佑,歸定籲請褒封,崇祀後殿,以妥神孝酬靈貺。

  十二日,介山至京銷假。

  二十一日(甲戌),琉球使臣向國垣等回國。

  二十九日(壬午),浙閩總督玉德奏:琉球遣正議大夫梁煥來迎冊使,已到閩;奉上諭:『冊使遠涉重洋,其乘坐船隻,自應妥為預備。且現在洋面,未能一律寧靜;著傳諭玉德飭令地方官將趙文楷等所需船隻預備穩妥,並派撥弁兵小心護送,俾其遄行無阻。欽此』。同日,奉上諭:『沿海地方崇奉天后,仰承靈祐昭垂,歷徵顯應。溯查乾隆二年加增神號四字,嗣於二十二年、五十三年兩次各增四字。現在各洋面巡緝兵船及商船往來均賴神力庇佑,著該衙門再議加增四字;並著翰林院衙門撰擬祭文,即交此次冊封琉球正使趙文楷齎往福建敬謹致祭。欽此』。於是內閣擬進欽定四字曰「垂慈篤祜」,翰林院撰擬祭文。

  〔二月(己卯)〕二十四日(丁未)五更,具摺恭請聖訓。巳初,蒙召見乾清宮西暖閣,敬承天語體卹小邦,不勝悚惕!

  二十六日,偕介山赴禮部祗領詔敕、卹賜、龍節、儀仗等件,逐一驗看,謹送正使寓奉安中堂;惟御書未經用寶,移知兵部驛遞閩省。是日,兵部發下勘合,照尋常一品服例填寫,與禮部所題跟役名數不合,途中恐致累;而兵部憚於檢舉,且恐誤行期,累自此始矣。

  二十有八日(辛亥)黎明,設香案,望闕謝恩畢。午刻,拜辭老母,由米市衚衕起程,轉橫街出轎子衚衕;不由菜市口者,俗有所忌也。介山寓彰儀門大街,亦於是時起程。先奉詔敕付武弁負之前行,罩以黃蓋;儀仗後之,節後之,賞卹諸物又後之,正副使又後之。坐軟輿,舁者八人,前負弩者一人、帶刀者一人,後執坐槍者二人、步行扶輿者四人。餘人管理官私物,各有專責。出彰儀門,五里至普濟堂。同鄉檢討楊萃中(祖純)、戶部楊松崖(彥青)、周梧庭(維垣)、吏部崔君永福、刑部張安亭(學潮)、工部劉芳皋(濖)、廣東增城營守備唐君文才、候選縣令孫君光先、韓君海、寧波太守姪平山(坦)餞於堂之正庭,同年給事中邵楚帆(自昌)、編修吳衣園(裕德)餞於堂之門內,禮部謝薌泉(振定)率其同館門人餞於堂之西廂,各進三觥。未初別,酉正宿良鄉縣同節驛;設香案,奉安詔敕畢——以後日常為例。縣令趙君宣霖來謁——江西南豐人。介山別居一館,相去不數武,飯後過談。是日,惟午時晴;出門選吉時,或其驗也。

  二十九日(壬子),陰,大風。介山從客三人,王君文誥、秦君元鈞、繆君頌;余從客一人,楊君華才:俱於昨夜至,早起同行。過竇店,不憩。申刻,宿涿州涿鹿驛。

  三月朔日(癸丑),晴。過張桓侯祠,不入。六十里,新城縣分水驛,食。經白水溝沿隄行七十里,宿雄縣歸義驛。明云間陸應陽「廣輿記」載:『雄縣有大雄山』;余往來數次,未之見。縣令馮君瑛來謁,問之;對曰:『不惟縣治無山,即附郭亦無山』。則陸記未足信,疑金人並歸義入歸信,非復周顯德時故州矣。是日,午後大風。入傳舍迎送,始聞砲。

  初二日(甲寅),大風,晴。卯刻行,彌望皆水,道通一線,曲折如盤蛇。十里達趙北口橋,十二洞,舟俱泊橋東;俗謂之「燕南趙北」,疑即瓦橋關。三十里至鄚州,又四十里宿任邱縣鄚城驛。未刻,介山過談,同寄第一封家書。

  初三日(乙卯),陰,大風。行七十里,宿河間瀛海驛。府為京師之南府,天下之津途。陂澤沃衍,宜耕植;濱海鹽運,軍府所資:燕南重地也。太守姚芝佃(梁),學問人品,海內欽慕,有古大臣風。先為廣西廉訪使,為巡撫孫公永清劾,改部郎,轉侍御。今年正月,皇上特簡為河間太守。詢以風土、人情,了如指掌;要地可謂得人矣。途中見麥三寸許,望雨甚切。

  初四日(丙辰),陰,大風。行六十里,獻縣樂城驛;食。縣治,唐始移此;不惟非河間獻王舊封,並非漢樂城縣故地。故縣,在今縣東南六十里;獻王封邑,在今縣東南九十里,所謂「景城廢縣」也。天下邑治,歷代屢移;執舊名而求之,百不得一矣。又十里,交河縣富莊驛;宿。是夜雪,麥苗得此,不啻膏雨。

  初五日(丁巳),大雪。行四十里,阜城驛;食。縣當南北衝,非漢故城。縣令張綠溪(文旐)來謁——河南靈寶人,己酉進士。途中遇同鄉鄧尉以伊護餉至保陽,立談片刻。又五十里,宿景州東光驛——本■〈艹修〉縣故治,地形四通,古齊、趙界。與介山約遊董江都祠,日暮不果。

  初六日(戊午),晴,寒甚。行三十五里,劉智廟;食。廟名不知所起——按明正德中,馬申錫駐桑兒園招流賊劉六等,劉應招而至;或即以此得名,而土人訛為劉智邪!又二十五里,宿德州安德驛——本漢平原郡安德縣故治;運河出城北,浮舟為梁,聞山東糧艘將次出境。是夜,寄二封家書。

  初七日(己未),晴。行四十里,曲路;食。沿途雪消麥茂,麥秋有望矣。又四十里,平原縣桃園驛;宿。是夜,經行有所謂黃河沿者。按「唐志」德州有張公故關。孔穎達曰:『平原縣六十里有張公故城,城東有津,俗名張公渡——即平原津;戰國時齊之西境,以河為界,此即黃河津濟之所』。今河久失故道,津已堙而名尚在;父老相傳有可以徵古者,此類是也。縣令劉東堂(懷清)來謁——陝西華陰人,丁酉舉人,與鳧塘鄉試同年。詢以風土、人情、地方利弊,答云:『平原素不產棉,而男女多貿自他郡,以織為業。到任後,訪知縣中有鹵地數頃,不能種五穀,試令種棉,乃大獲;民皆仿行。近出棉不僅供一縣之用;山東素多鹵地,得此法通行,一省可無曠土矣』。又云:『乾隆五十七年,歲大饑,民之流亡未歸者甚眾;所遺田地二百餘頃,民不敢種,因為代募佃戶耕種』。既不欠糧、又不棄地,亦善政。縣有顏魯公及先主祠,蓋以魯公常守平原,先主曾為平原相也。魯公祠內有文文山弔魯公詩碣,前明人補書。從客強記其韻以歸,因和之;惜未得錄全文。

  初八日(庚申),曙。行五十里,禹城縣劉普驛;食。縣令潘君漢來謁——大興人,庚子進士。又五十里,宿齊河縣晏城驛,店陋甚。濟南太守德垕生遣使持札問起居——德,漢軍人,余戊戌同年。聞其廉靜寡欲,有守有為;重其人,即為書答之。

  初九日(辛酉),晴,驟熱。行三十里,齊河縣;食。縣令柳世珍來謁。又二十里,杜家廟;小憩,熱甚。又十里,潘村。從此步步入山,路多滑石。又三十里,長清縣崮山驛;山多柏,層植而上,頗可觀。縣令徐竹亭(紹薪)來謁——乙卯歲,鳧塘典試山左,竹亭為分校,闈中有唱和詩;直隸永平府人,學者也。申刻,家人董祥患中風,移時卒。余此行,詳頗得力;中道而逝,為詩哭之。星家言:奴僕星,有得力、不得力之數。余前有二僕曹玉、紀陞,頗勤慎,皆早死;今祥又如此:豈真命邪!以五十千錢購一棺斂之,寄殯蕭寺;差回,當令歸葬。

  初十日(壬戌),陰。介山來,言先行;余視董祥殯出,乃發。山行頗難,肩輿始加牽。五十里,長清縣長城驛;食——俗名萬德店,路旁柳青矣。午刻,雨,不能望岱。又四十里,新店;小憩。又四十里,宿泰安府泰安驛。太守李松云(堯棟)公出;泰安令舒君輅來謁,與商岱頂進香事。是日,齋,約介山來早登岱。

  十一日(癸亥),辰刻微雨;決意登岱恭謁碧霞元君祠,以天后明末時曾封「碧霞元君」故。出館,先於岱廟進香。雨轉大,狂風倒人,客皆中道返。限於王程,不能待晴,於遙參亭元君像前禮拜。時進香者日常數萬人,廟中排列肆市,百物粗備;菜石為尤多。廟東炳靈宮前,漢柏五本。西北隅一本二株,臨西一株為火所焚,焦中而枯外,異於甲辰、甲寅兩度所見;乃歎松柏亦有劫。入午,風雨轉盛,仍宿故館。夜,寒甚。

  十二日(甲子)清明,陰,大風。山行四十里,崔家莊;食。見徂徠山盡白頭,始知昨夜之雨在山已成雪;而所謂「徂徠之松」,杳不復得矣。又四十七里,宿新泰縣羊流驛——晉羊叔子故里也。是日,五渡汶水;水環山流,人截山行,民夫捧轎以渡。諺云「娥子抬青蟲」,頗類此景,蓋民夫皆有雇錢也。壁間見北平何琴立題壁詩,饒有風致;走筆和之。旁又有悟真題其後,亦有致;惜未知其姓氏。

  十三日(乙丑),晴。山行五十二里,新泰縣新泰驛;食。縣令狄君芬來謁。又二十里,過嶅陽,嶅山在焉。前過小村,問新甫山不得;有一秀才東指曰:『即此山,俗名蓮華。其西則龜山、蒙山,聯絡而南;蒙陰縣在其麓』。又四十里,宿蒙陰驛——亦名保德驛。縣令范君晉來謁。沿途見道路修理、溝渠浚治,其良吏乎!晚食餅,粥甚甘。

  十四日(丙寅),晴。山行六十里,沂水縣垛莊驛;食。見題壁有「嶅陽曉發」詩,款曰「秀峰」,不知何姓氏。又有「古越陸耐庵己未冬月十九日題壁」,頗能道眼前景;又見何琴立題壁五律一首。再行二十里,有坊曰「瑯琊古郡」,後題「蘭山令祁恕士新建」。連日逐沂水、傍蒙山行,頗有山水趣。又二十里,宿青駝寺。土人云:『佛剎有青石駝,蹄腹陷於土,惟頭及鞍尚可辨』;或系大家墓道物。然駝之設於墓道,制亦未為久遠。

  十五日(丁卯),陰,微風。山行五十里,過沂州徐公店驛,至伴城食。山於此盡,平郊麥苗較茂。又五十里,宿沂州府沂州驛——州南連淮、泗,北走青、齊,最為兵衝;誠南北之咽喉也。首縣為蘭山;地無此山,即艾山而別名。太守洪桐生(梧)、蘭令祁君恕士皆余故友,在京時尚相過從,桐生又係同館;即日招飲,依依如骨肉。桐生以詩畫扇並詩刻香墨見惠,詩四首皆佳,末首云:「送君亭館似勞勞,已約歸程候節旄」;意尤可感!

  十六日(戊辰),大風。行二十八里,沂州李家莊驛;食。有山亙於東,陂陀長遠,勢如長隄,若馬首之低昂;土人指曰:『馬陵山也』——或曰「即古瑯琊山」。又六十五里,郯城縣郯城驛——去縣尚十里。縣令周君履端來謁,託寄三封家書。是夜,雨。

  十七日(己巳),陰,大風。巳刻,雨,麥益暢茂。路滑甚,舍輿而騎。郯城紅花埠驛,食。驛為山左、江南界,街長三里許,盡茅店,屋絕少;恐賞物為雨所濕,遂宿焉。是日,見道旁密種皁角樹。樹既多刺、實又不可食,可避人馬之擾;道旁有田園者,可取以為法。

  十八日(庚午),陰。路濘甚。騎行六十里,宿遷縣峒峿驛;食。食後,即登馬陵山;見落馬湖水勢浩蕩,不辨涯際。又六十里,宿遷縣鍾吾驛;宿。是夜,介山於亥初始到;行李車陷於泥,去驛四十里,野宿——俗謂之打野盤。

  十九日(辛未),陰。候車不至。騎行五十里,桃源縣古城驛;食——俗名新安集。隄行又六十里,宿桃源縣桃園集——俗名重興集。令曹君松篁來謁——丙辰進士,鄉試乙卯與大兒胡塏同年,有器局、才具。詢知地方情形,地瘠民貧,多受水害。余從紅花埠至此,見瓦屋絕少,所言良不誣。是日,介山未至;因不慣騎馬,為泥濘阻滯矣。

  二十日(壬申),晴。欲候介山至;恐留住多擾,遂留札先行。約行二十里,不見魚溝;詢知順隄行,乃直至王家營道,為引道者所誤。又行四十里,宿清河縣清江驛——俗名王家營。日暮,始得食。隄上望洪澤湖,水勢甚闊。館舍新造,宏敞可容百人;館後有余地,植樨柳八株成蔭,大可納涼。

  二十一日(癸酉),晴。留住,候介山。以「紀恩」「留別」詩刻寄漕督鐵冶亭(保)——余庚寅同年也。燈時,鐵公和詩至,並寄其「紀恩」詩諸刻。慕其速,亦即依韻和交來使;有句云:「能飽軍民是此官」——蓋規之也。戌刻,介山行李及從客至,聞介山宿魚溝。

  二十二日(甲戌),晴。介山至,因同過黃河,至清江浦。縣令備船甚多,僅用大舟二、小舟一,余令遣去;奉安詔敕畢,遂登舟。河督吳崧圃(璥)來恭請聖安——余戊戌同館、同年,敘舊言歡;隨答拜,言治河通運事極有條理,合龍定有日矣。留余飲,余以戒酒固辭;歸舟後,承惠蟒衣、紗紬、酒脯等物。入暮,檢討韓君鼎晉自川來,過訪;言故鄉宅為賊焚,奉太夫人並眷口入都供職。因即邀介山過舟,同食。平山太守姪亦於是日登舟。夜深,不得晤。

  二十三日(乙亥),晴。介山從客不戒於盜,停舟訪緝;余先解纜過關。沿河糧船絡繹,盡江南幫。申刻,介山至,同泊山陽縣淮陰驛。淮安阻淮、憑海,控制山東,自古依為重鎮。漕督鐵公來恭請聖安;旋招飲署中,戌刻歸舟。

  二十四日(丙子),晴。午刻,東南風大,恃犁以行。犁木身鐵觜,係纜於鼻,以殺風力;隨耕隨移,二人專主之。八十里,泊寶應縣安平驛,漏三下矣。舟中登倉以望,白馬湖漾其西北、廣洋湖蕩其東南,水光接天,樹影浮沈,景最清遠;暮景尤可愛。署縣令方君觀鯉來謁。

  二十五日(丁午),晴。風如故。感風畏寒,閉東窗;又不敢立船頭遠望,殊悶悶!行四十里,已昏黑;風轉大,去高郵四十里泊。

  二十六日(戊寅),陰,東南風仍大。午刻,至高郵州界首驛——以州北有界首鎮也。沿隄多斗門,為宋轉運使吳遵路遺制。州介揚、楚間,岸峻而水深狹;藪澤環聚,易於控扼。過州不泊;行三十里,泊露筋祠前盂城驛。宋州人秦觀詩曰:『吾鄉如覆盂,高據隄楚脊;環以萬頃湖,黏天無四壁』。故高郵亦曰盂城。

  二十七日(己卯)榖雨,雨。風轉順,過邵伯湖——湖為晉謝安築,民思其德,比於邵伯,故名。州境湖■〈氵义〉最多,樊梁、新開、甓社,號三湖;益以平、阿珠湖,又號五湖。蔣之奇詩又云:『一十六湖水,所瀦而揚州』。境又有艾陵、雷塘等湖陂;蓋其上有七十二澗,至此盡瀦為湖,經官河入於江。午刻,泊揚州江都縣廣陵驛,計行百有十里。鹽政書公魯來恭請聖安,都轉曾公燠遣人起居。江都、甘泉二令來謁,未見。山長馮鷺亭編修(集梧)過訪,知謝公榕生尚健,年八十七矣——壬戌進士,與石亭伯同年。飯後,登岸答拜,皆未見;惟謁見謝公,以其為父執年老家居,於公事無嫌避也。是夜,東風大。

  二十八日(庚辰),晴。東風仍大,不能渡江。鷺亭邀介山同遊平山堂,同年吳杜村郎中(紹浣)偕行;減從人、屏官隸,駕一葉舟、蕩三尺槳,搜奇選勝,窮僻探幽;目極園亭花木之妙,耳飽松竹禽鳥之聲。芍藥初開,海棠將謝;或坐茂林而飲,或蕩蘭槳而歌:優焉、游焉,樂難名狀!少頃,至平山堂,舍舟而登其巔。俯瞰揚州,枕江臂淮,為轉輸之咽喉、湖海之襟要,誠東南一大都會也。相與品第五泉,盡七碗。登舟容與,且行且酌;林間燈出、岸上炬來,乃不得不歸耳,而坐客皆陶然矣。

  二十九日(辛巳),晴,東風仍大。杜村招飲,出所藏黃山榖書太白詩墨蹟——龍蛇飛舞,迥非石刻可比。又觀趙子昂墨蹟十札,真跡可愛;又宋搨李北海書云麾將軍碑,精神滿足,所謂減真跡一等者。六一先生云:『物常聚於所好,而常得於有力者之強』;信然。酉刻,歸舟。

  三十日(壬午),陰,東風如故。渡江之心甚急,而舟人阻之。觀察李公奕疇以督糧過維揚,詢知糧艘得數日東風,盡過江;是大可慶,余小住有名矣。移時,江寧孫方伯曰秉因驗工過訪,談利弊,了然於心;能見之躬行,真有為者。竊惟察吏之法,不在察察為明,亦不在毛舉細事;大吏果廉而有為,屬吏廉能者舉之、貪酷者去之,人心勉為良吏,自能調劑得宜:方伯殆其人也。方伯為雨村同年、觀察為舊日同館,宜不容辭,故見之;且彼過客,無干謁事也。

  四月朔日(癸未),日食。孫方伯邀遊平山堂,固辭,乃已。時東風稍息,遂解纜。四十里,至瓜洲,風逆不能渡。洲為揚子江砂磧,狀如「瓜」字,謂之瓜埠洲,亦曰瓜步洲。南有城,宋乾道四年築;今謂之瓜埠城。由西以望,有山綿亙四十餘里,曰蜀岡;即平山堂所踞也。「爾雅」:『蜀,獨也』。凡山之獨立無依者,似皆可名「蜀」,不必盡通蜀也。然揚州自邵伯埭以南,岡阜連亙幾數百里,山又非獨立;或謂之廣陵岡——亦曰西山,為得其實。入夜,江聲甚沸,不能寐。

  初二日(甲申),晴。卯刻,渡江。披衣起,細審北固山勢,上接鍾山、下臨海口,東南保障,是稱天塹。金山、焦山,如螺浮江面,以束海潮之勢;真形勝地也。辰刻,入京口——因山為壘,控扼大江,三吳襟帶,為最險要。巳刻,泊京口驛,副都統阿公玉什來恭請聖安。隨解纜,過丹徒鎮——鎮即漢縣治,土人猶謂之「丹徒舊縣」。行五十里,去丹陽二十里泊。

  初三日(乙酉),晴。辰刻,抵丹陽縣云陽驛,風順不泊。六十五里,奔牛鎮。未刻,雨。申刻,泊武進縣毘陵驛。縣令周石云(宗泰)與余至交,十年不見,隨招飲;丑刻,歸舟。

  初四日(丙戌),晴。行九十里,泊無錫縣錫山驛。約介山同遊慧山——山在縣西五里,其東一山,即錫山;泉曰慧山泉,陸羽所謂第二泉也。邱壑大好,有石曰「美人」,亦有天致。薄暮,遊秦園。園以石勝,引泉流徑右,■〈浮虎〉■〈浮虎〉有聲。惜黃昏,未能得其要領;列炬映崖壑,深黑可怖,乃棄之而去。

  初五日(丁亥),陰。行四十五里,風逆,暫泊五臺山;山有道觀,頗清靜。午後,強行三十里,泊蘇州府姑蘇驛,織造全公德來恭請聖安。聞王夢樓先生在號船,因訪之。以夢樓曾從全公至琉球,可資考問;又係雨村房師,禮宜進謁——號船者,乃備運銅鉛、兵糧之船;閒泊時,人即賃為旅舍,便於旅店。夜,大雨。是日,謁見少詹錢竹汀前輩(大昕),承贈金石文跋十九卷。

  初六日(戊子),大雨。藩、臬各官來謁,辭不見。江蘇自嶽公起為撫軍後,政尚清靜,非復前此繁華氣習。嶽公真能勤儉率下,為封疆大吏中不多得;惜有目疾,未得晤,心竊敬之。是日,五柳居印得「六書故」百部送至——板為余乾隆四十九年舊刻,寄藏五柳書肆者。

  初七日(己丑),大雨。舟不得行,悶甚。

  初八日(庚寅),晴。五更,解纜。行五十里,小泊吳江縣松陵驛——驛去縣城尚十里。又二十里,黎里鎮——俗名八尺湖。烏鎮同知龍君度昭運餉至京都,過舟相訪;談往事,為之慨然!又二十里,平望驛;泊。

  初九日(辛卯),晴,風。行五十五里,泊嘉興府西水驛。介山約遊煙雨樓——樓在城南八里鴛鴦湖中,一名南湖。時菱葉尚小,居民界以竹竿,頗敗湖景。樓後有小園,亦有奇石異卉。歸路,便訪馮孟亭前輩(浩)並其子星實(應榴)——皆致仕家居,富有著作。孟亭有「李玉溪詩集補注」、星實有「東坡詩集補注」,極典核;並承見惠。酉刻,歸舟。

  初十日(壬辰),陰。風逆,行五十里,泊石門縣皁林驛——舊名皁林鎮、亦名皁林市。市南有寨,元將路成營壘尚在。縣故名崇德,本朝易以今名;以地有石門鎮也。

  十一日(癸巳),晴。行七十里,至塘西——即官塘河。浙江阮芸臺中丞(元)並司、道皆遣人起居。中丞具有啟,意甚厚;亦以啟答之。又二十五里,泊橫塘,去北新關五里。

  十二日(甲午),晴。平山來舟話別,將之海寧任。辰刻,過關,泊武林門外。將軍范建菴(建中)、織造延儉宜(豐)、撫軍阮公、署方伯秦小峴(瀛)、署廉訪張穆菴(映璣)、觀察達袁二公俱於武林門內官廨恭請聖安。龍亭、儀衛皆修整,過營門,軍伍排隊跪迎,頗嚴肅。適武林巷公館,奉安詔敕畢,中丞以下畢集,各寒溫而去。

  十三日(乙未)立夏,晴。中丞邀遊西湖。巳刻,偕介山出錢塘門;先趨聖因寺,敬謹叩拜聖祖仁皇帝、高宗純皇帝牌位畢,隨遊六一泉。步行至花神廟,泛舟金沙港,因訪寶林上人。上人善畫,以墨梅二聯見贈;同遊湖心亭,早食。由漪園至淨慈寺,沐浴;便訪小顛上人於萬松山房——芸臺新題額曰「七代詩僧精舍」。趙生西垣(晉)舊受詩於余,今在精舍肄業,因與同遊小有天園。湖上諸勝,皆余舊遊,已詳載「南遊記」。申刻,入城,將軍、織造、中丞公餞於中丞署。

  十四日(丙申),晴。往拜敷文書院山長王蘭泉先生(昶)——先生學有淵源,為海內聞人;致仕十餘年,精神尚健,惟耳聾,是亦老人壽徵。從客楊生病痢已兩日,昨夜眾人來告;因以驗方與之,一服而愈。午後,司、道公餞於藩司署;以齋戒辭。

  十五日(丁酉),晴。卯刻,偕介山恭詣天后宮致祭,中丞陪祭。祭畢,同出錢塘,泛舟至金沙港;登輿,趨上天竺進香,遂觀夢泉。歸遊下天竺,觀三生石。復遊飛來峰,石如懸磬,圓峰倒墜,九天云垂。小憩冷泉亭。便遊靈隱,齋食於僧舍。食後,即遊龍井。西湖之山石,以飛來峰為最;水石,以龍井、三生石為最;竹,以云棲、韜光為最;邱壑,以小有天園為最:余已八度來遊矣。是日,蘭泉先生招飲;至則,馮玉圃給諫(培)、潘蘭坨侍御(庭筠)先在座——皆余戊戌同年,歸田不出,教讀為業,具有高致。酉刻,入城。祝杏南茂才(志箕)來——余庚寅座主止堂先生之子,將附舟至衢。

  十六日(戊戌),晴。招飲湖上舊遊於萬松山房。食後,出湧金門,訪玉圃於崇文書院,不遇。放舟至碼頭,登獨秀峰,介山亦隨至。同飲者,處士朱清湖、彭何春(樹琪)、沈理堂(本義)、張秋江(濬)、上人小顛(際祥)、道士滄煙、茂才趙西垣、祝杏南,皆文士、高人逃於詩酒者;惟山右宋芝山孝廉偶客遊於此,亦余舊好。酒酣,各以詩贈。芝山復以宋朝張即之墨蹟見貽,云「即之沒為水神,持以渡海,可靖風濤」;厚意良可感!酉刻,入城。是日,寄第四封家書。

  十七日(己亥),晴。奉詔敕至錢塘江登舟,中丞諸公送於鳳山門外。巳刻,解纜;逆風行五十里,泊渡船埠。

  十八日(庚子),微雨,風順。乘早潮,行四十里;卯刻,至富陽縣會江驛,不泊。又乘風行百里,過桐廬縣桐江驛;又十五里,泊。

  十九日(辛丑),微雨,風順。二十里,富春山——一名嚴陵山;有二石高數百丈,土人號為「子陵釣臺」。其下曰嚴陵瀨,瀨上有子陵廟。泊舟,與介山同登。廟前碑碣十餘丈,半苔蝕,不能卒讀;有明莊一俊、范徠詩碣尚可辨正,復不佳。自桐君山而西,兩峰山勢蜿蜒如蛇,對走於平原之上;一水中流,秀壁雙峙,不減重慶三峽。其下有泉,則陸羽所品為第十九泉也。釣臺對岸曰白云原,相傳下有蘆茨溪,為唐方干隱居幽地;合配高人也。過七里灘,風順;七十里,過建德縣富春驛。署太守方公應選偕縣令來,辭。又行十里,泊。

  二十日(壬寅),微雨。行新安江上,清澈可愛;太白所謂「新江清若空」者是也。十五里,至胥口溪——名大洋灘。水急,恃縴以行;人肩一繩,異於他所。又三十五里,白沙渡——新安渡口也。又二十里,泊許埠,去蘭溪二十里。

  二十一日(癸卯),微雨。過縠水驛,不泊。又四十五里,大雨,裘家堰泊。

  二十二日(甲辰),雨。行四十里,過龍游縣停步驛十里,泊。

  二十三日(乙巳),雨,風順。行八十里,泊衢州府西安縣上杭埠驛;驛程,例於此陸行。總兵英公海來恭請聖安。蔣培元觀察(繼暉)、朱靜齋太守(理)、縣令許君執中來,與商登岸事;言水大,舟可至清湖,便於陸路。因乘原舟再行,即解纜。行二十里,泊。連日舟無停時,不暇登覽;然雨中看山,清境獨絕。

  二十四日(丙午),風順。水急灘多,舟行沙石上,輾如雷;絕類撞江舟景,而險過之。去江山縣三十里塔溪,泊。

  二十五日(丁未),陰;巳刻,微雨。過江山縣,不泊。縣令黃君天益來謁——蜀人,余庚寅鄉試同年也;人誠實儉樸,亦有守者。又行十五里,泊清湖鎮。

  二十六日(戊申),晴。介山以前途山路崎嶇,館舍甚狹,因讓介山先行。寄第五封家書。

  二十七日(己酉),陰。與杏南別。行三十五里,過江郎山,石峰三片,高插云表;適云覆其頂,未見全面,然山態轉奇。食後,步步入山。過蘇嶺,道義上人來迎,遂小憩。壁間多名人題詠,前使海山先生有五絕一首;走筆和之。此外,如莊公培因、德公保、褚公庭璋、慶公霖,皆海內詩人也。登窯嶺,路轉峰腰,與縉云桃花嶺谿壑無異。又四十里,宿保安驛。

  二十八日(庚戌)小滿,晴。上仙霞嶺;山頂有關,無戍卒——或曰即古泉山。周圍百里,皆高山深榖。凡登三百六十級,歷二十四曲,長十里;兩浙之襟束、八閩之咽喉也。漢朱買臣云:『南越王居保泉山,一人守險,千人不能上;劍閣而外,此其匹也』。惟石徑平鋪,無梯級,異於棧道。半嶺,先有關帝廟,可小憩;壁上多題詠。恆浴上人亦不俗,題詩三首贈之。廟側有泉,置亭於其唇,曰雨花庵。上有周櫟園先生(亮工)木刻詩牓,句極生新;復凝思和之。三里,茶嶺。又五里,小竿嶺,險不及仙霞;亦有關帝廟,僧寧遠俚甚,一茶而去。至二十八都,食。地勢平曠,居民甚眾,歧徑可達衢、處諸郡。「輿程記」謂『浙、閩分疆處,地名南樓』;問土人不知,或即此。名二十八都者,以歧路所達之都計算而名之邪!食後,即登楓嶺——即大竿嶺異名,迤邐而陡絕,舍輿而騎。登梨嶺,地宜梨——俗名五顯嶺,以上有五顯廟也。北有小天池,取徑甚幽而亭,勢甚敞;僧俗惡,頗敗人意。日常扃其外戶,非余強啟之,則此境不得入目矣。盡日仰看山、俯聽泉,騎而忘苦。計行七十里,九牧宿。

  二十九日(辛亥),晴。三十五里,漁梁;食——土人多堰水捕魚,故曰;魚梁山以此得名。道側有山如船,曰船山。又四十五里,宿浦城縣小關驛。浦城城環越王山上,俯瞰大江,有形勝。縣令王君宗徽來謁。得介山書,知分家人由水路進;余仿而分之,僅帶跟价四人,余悉遣上船。奉詔敕,由陸路進。計與介山減從陸行,所省夫價不少。問知祖舫齋撫軍(之望)已抵新任,太夫人留家。余以年家子有「登堂拜母」之誼,請見;辭。

  三十日(壬子),晴。行三十五里,過西陽嶺。嶺北多竹、嶺南多松,晝暝晦,暑氣全消。又四十里,宿人和館驛。觀察戴公求仁、趙公三元以公事之江山,因過訪——趙為鳧塘甲辰同年。土人以鐵網然松脂代燭,頗能照。

  閏四月朔日(癸丑),晴。行五十里,馬嵐;食。傳舍臨江,軒豁而清幽;地屬甌寧縣,與建陽縣地方犬牙相錯。又四十五里,過石陂玉塔嶺;沿亂石、大溪等灘,至營頭驛,宿——舊名水吉鎮驛,屬甌寧;食供建陽,大有「東家食而西家宿」意。館後有小軒,近牆植鳳尾竹,有魚盎二;階前茉莉二盆、香樹兩株,點綴俱幽。鳥語、蝶情,啾啾、栩栩:心神為之一清。

  初二日(甲寅),晴。行四十里,七姑店;食。館介兩山間,亭依樹蔭,杯中時有云影往來,亦大佳境。又四十里,宿建陽縣建溪驛。驛舍俯臨清溪、平眺遠岫,極軒敞。上游造舟為梁度人,歷歷如畫。所經傳舍,此景為最。縣令趙君庭翰來謁——鳧塘丁酉同年,問知朱文公祠在城西五十里,未得謁。

  初三日(乙卯),晴。行四十里,震前;食——疑即蓋竹鎮。名震前者,縣南有鄭灘,或傳寫誤耳。又四十里,過葉坊驛,小憩——本前明舊驛。有吉陽溪,自驛口流入西溪,溪水較大。又四十里,宿建寧府之甌寧縣城西驛,坐船從人夜半先至——驛在建溪南岸覆船山下。府治在溪北,束水襟山,為全閩屏藩;亦東南勝地也。附郭為建安、甌寧二縣,建令劉君為鳧塘甲辰同年、甌令歐陽君為余庚寅同年;與商舟行事,皆以險辭。

  初四日(丙辰),晴。行四十里,太平驛;食。驛因太平山得名,然去山實遠。又四十里,過大橫驛,不宿;再行四十里,戌刻至延平府,追及介山,同宿劍浦驛。余欲舟行,而介山難之;然余慣歷三峽,今且渡海,何畏於溪!乃決意登舟,介山仍陸行。少頃,延平守廣公善、副將李公慶云偕南平令完君智來謁;語以來日登舟一事,完令欣然。

  初五日(丁巳),雨。午刻,登舟,即解纜;從者稍後,遂不相及。江面甚平,特多石。凡急湍處,土人皆謂之灘;亦有梨灘、箭孔、梅花諸名,實不甚險。惟兩岸亂石參差,水觸石作漩,有似三峽平處。行四十里,從人尚未追及。乃買船戶米一升,就鹽齏一碟,與二僕同食;終日肥甘,忽得蔬食,大適口。申刻,大風雨,泊尤溪口;計行八十里。

  初六日(戊午),晴。細玩閩江山水,粗類巴江;山平而無奇拔氣、水緩而無建瓴勢,而土人已謂險不可測,亦猶度仙霞者不知云棧之高、登漁梁者欲傲峨眉之峻也。行百里,泊古田縣水口驛,介山猶未至。琉球迎封使梁煥來謁——黃帽闊帶、衣寬博,稍通華語;問知曾充通事,入京已四次。省城將軍、中丞以下,各遣官持札來起居。制軍玉公德由泉州寄札,並以奏稿夾片見示。始知前大學士福公康安進剿臺匪林塽文時高宗純皇帝賜以右旋白螺,往來順利、靈助非常,蕆事後留貯督臣署中,備渡海用;臣等此行,又蒙恩准督臣所請,賞臣等奉以渡海:仰見我皇上體恤使臣,無微不至。謹按高宗純皇帝「御制文三集」有右旋白螺贊,注云:『每年藏中喇嘛於新正及萬壽節進丹書所陳供器時,有獻右旋法螺者,以為奇寶而不多見。涉海者攜帶於舟,則吉羊安穩,最為靈異』。臣等何人,荷蒙異數,感激涕零!

  初七日(己未),晴。介山亦至,遂同登舟,解纜。與介山各乘一紅船,水順無風。行百二十里,過侯官縣白沙驛,不泊;又行六十里,孚遠驛。是日,舟中飲食皆取給閩與侯官二縣。奉安詔敕,又別具一紅船焉。泊處去省會三山驛二十里。

  初八日(庚辰),晴。辰刻,抵洪山橋,閩令譚君掄、侯官令畢君所讜、海防同知張君釆五來謁。午刻,奉詔敕、賞卹登岸,舁以龍亭、綵亭,送館安奉;慶晴村將軍(霖)、汪稼門中丞(志伊)、李石渠方伯(殿圖)、瞻云亭廉訪(柱)、陳琴溪觀察(觀)、副都統札公拉芬俱來館驛,恭請聖安。申刻,適館。汪公遣官咨送白螺,與介山啟櫝,敬謹驗收。其螺長五寸六分,得天地中和之數;腹圓,象太極;首尾各出二寸,由漸而削,象兩儀;凡四旋而及口,象四象。螺皆左旋,此獨右旋者,以陰承陽,迎天行也。膚嵌寶石八,位按八卦;外襲云錦五重——重一色,取「五行相生」之義:皆所以養之也。統藏以金匱,而無極之理備焉。宜渡海可以息風靜浪,靈攝海族;真異寶也。前夢「云養淡螺深」之句,得此奇驗,字字著落;異哉!少頃,汪公來——素有清廉聲,與之語,事事求合人情;人或謂其深刻,非知汪公者。坐間議及封舟事,云『此次修理之費,皆令船戶自辦;故准船戶帶貨』。余曰:『此固人情,然封舟例不載貨。歷來冊使至琉球,不能按十月風信回者,俱由貨多且貴。琉球窮國,盡買則財不足,不買又恐得罪;百計設措,耽延時日。今貨雖准帶,貴貨宜禁;須令船戶造冊具結呈驗,庶前弊可杜』。汪公以為然。其後省會諸公絡繹皆至,隨與介山答拜。日暮,歸館。是日,初食西施舌,極鮮美——江瑤柱之次也。

  初九日(辛酉),晴。至溫泉,浴。泉在城南演武廳側,從地涌出,甃而蓄之,作暗穴以通於浴池,溫如驪山泉。將軍慶公親為修理,額曰「不因人熱」;語趣甚。隨與介山至撫軍署商調兵事,撫軍意在水、陸兩營各挑一百;余與介山語之曰:『皇上以海上未能一律寧靜,著認真挑兵;似宜盡挑水師,庶緩急有濟』。撫軍亦以為然;遂去陸營之兵,行文各路水師剋期挑撥。即於是日具摺恭報到閩日期,面求撫軍拜發;並寄第六封家書。定期於十三日恭詣馮港天后宮致祭,敬懍聖諭齋戒,閉門謝客。

  初十日(壬戌),晴。齋。

  十一日(癸亥),晴。齋。

  十二日(甲子),晴。齋。

  十三日(乙丑),晴。黎明,恭奉諭祭加封天后文出城,至南臺之馮港。主祭者正使,陪祭者余與將軍、巡撫、都統、司道等官,皆朝衣;獨玉制軍未與。禮畢,往驗封舟。舟身長七丈,首尾虛艄三丈,深一丈三尺,寬二丈二尺;較歷來封舟,幾小一半。介山詰其故,撫軍以閩縣海船但有此等;余曰:『皇上諭令造舟,封舟自有式,非限以閩縣船也。且廈門六■〈舟頁〉船,大與封舟等;曷不取於彼,而必諄諄將就用此船乎』?撫軍無以應。余曰:『風信已近,必欲易舟,恐延時日。但恐兵役人數過多,舟不能容;奈何』!撫軍以臨期設法為辭。二號船,大亦如之;無龍骨。余又力爭,眾口以為可用;余不能強,但令加櫆藤勒肚。是日,將軍、撫軍、都統公餞於撫軍署;薄暮,乃就席。

  十四日(丙寅)芒種,微雨。午刻,晴。通事鄭煌來謁——年六十,前度冊封伊已為通事;因問琉球一切事宜,據云『撫夷無他法,惟在積忠信以感之、因其勢而利導之。否則,有「戴網巾」之誚也』!余請畢其辭;煌曰:『前明謝杰充冊使,時從客有舅某,攜網巾數百事;至則球人冬、夏一冠,無所用之。謀於杰,杰乃下教曰:『中國以戴網巾為敬;如冊封日有不戴網巾者,以不敬論』。於是球人強售而戴之。故父老相傳,遇事有以聲勢強派者,謂之「球人戴網巾」』。甚矣!一事拂人情,千秋成話柄;可不慎歟?

  十五日(丁卯),晴。琉球耳目官向國垣來謁——向曾於京師進謁,例不必見;今則渡海有期,宜博訪以就妥適。談次間,亦以二號船無龍骨為慮;然已無可奈何,亦惟曰「過海仗天后,不盡在船」。問知伊舟例貨已齊,惟兵丁未集;且俟之。是日,登同年故太史何君西泰之宅,拜其母——家甚貧,少為助薪水焉。

  十六日(戊辰),晴。黎明,至馮港,恭請天后行像並挐公登舟祭,用三跪、九叩首禮。命道士舉醮祭桅,行一跪、三叩首禮;道士取旗祝之,噀以酒,合口同言「順風吉利」。余與介山默禱於天后,以筊卜兩舟吉凶:頭號船得第一筊為「陽陽聖」,斷曰:『牧羊此地已經秋,今日還鄉歎白頭;忠道已成名已遂,會看麟閣姓名留』——解曰:「蘇武還鄉之象」。預告歸期,可謂吉矣。二號船得筊為「陰陽聖」,斷曰:『運行坎坷免施為,猶是荊山抱璞悲!璞本有成云有詐,來時不必淚雙垂』——解曰:「卞和獻玉之象」。時皆憂二號船無龍骨,據筊亦正無慮。海船以鴉班為重,每舟三人,人管一桅;各披紅執旗,緣一繩而上,疾如飛:不負「鴉班」之目。余時與介山登後艄觀之,天空日朗,風波不興。鴉班甫登桅末,西南風驟至,並帶微雨;神其示以順風矣。惜時兵未調齊,未得解纜。挐公者,閩之挐口人,常行賈舟;臥聞神語:「某日當行毒某地」!公謹伺之。至期,果見一人拋毒水中;公投水收取,盡食之,遂卒——以故面作藍靛色。土人感其德,祀之;以為挐口人,故曰挐公。或曰公卜姓,以業挐舟得名。申刻,入城,司、道公餞於藩司署。夜,大雷雨。

  十七日(己巳),雨。陪臣梁煥以迎詔儀注求訂。注云:『天使船未至,先期遣探;得信,即遣獨木船數十隻,以長綆引舟。王世孫遣官郊迎:首接,用中議大夫、副通事各一員,駕小舟、樹赤旗,書「恭接」字;接官立船頭請安,送酒席。二接,王舅、正議大夫、副通事各一員,駕舟送席,如前儀;稟見,呈上儀注。三接,法司、紫金大夫、都通事各一員,如前儀。稟見,不送席。封舟入港,近臨海寺,本國備龍亭五——詔、敕、御書、諭祭文、節五者各奉安一亭;綵亭四,貯賜幣、焚帛。鼓吹、儀衛,均排列卻金亭;造舟為梁,聯接亭階。砲三響,遣官上封舟稟知,天使遣從官分捧詔敕、幣帛上岸,奉安龍、綵亭中,行一跪、一叩禮。畢,天使登岸,仍響砲三,即以鼓吹、儀衛排列導行。王世孫率百官恭迎道左,望見龍亭,世孫跪、百官皆跪;龍亭至前,皆俯伏;候過,即平身。見天使轎來,差官持帖跪迎;世孫拱迎道左,百官跪迎。天使至,下輿,與世孫各一揖;世孫仍候升輿,揖送,天使轎內答揖,百官跪送。世孫率百官先趨迎恩亭,奉龍亭於亭內,綵亭置亭外。天使至,下輿入亭,分立龍亭左右;引禮通事官唱「排班」,作樂。設世孫拜位於前、百官拜位於後;世孫跪奏云:「琉球國中山王世孫臣尚溫,恭請皇上聖躬萬安」!天使答以「聖躬萬安」。世孫起立,率百官行三跪、九叩首禮。畢,儀衛先行,世孫率百官騎馬導。迎至天使館,世孫先下馬,立道左;望龍亭至,仍跪迎如初。候天使轎至,差官請勿下轎。百官仍導引至東轅門下馬,排班跪迎;候龍、綵亭、大轎過,平身。奉安龍、綵亭於大堂中,天使左右立,作樂;引禮官引法司等官入,行三跪、九叩首禮。畢,各官引退。閉門,天使將詔敕等件敬謹安貯。天使乃坐大堂,開門;引禮官引法司各官以次參見,皆行一跪、三叩禮。畢,引禮官引出。世孫乃遣長史投帖親至請安,天使請見。世孫轎至頭門,欲下轎,巡捕官跪請進轎;由中門至二門內露臺,下轎。天使趨迎,揖至會客堂上,行相見禮。世孫居東、天使居西,對拜,一跪、三叩首。天使安世孫座,行拂座禮,揖;世孫答揖。世孫回敬,亦如之。茶至,一揖;遣通事寒溫。茶三獻,世孫告辭,揖。天使送至轎前,世孫辭,一揖,升轎;天使揖送,世孫轎內答揖。巡捕官跪送於頭門。一、每月每五日問安,差法司、王舅、紫巾官、紫金大夫、耳目官、正議大夫、中議大夫、那霸官、都通事、庫官等至天使館,引禮通使將各官手版並供應手版遞上,廚官對單點收。天使坐堂,各官參見,行一跪三叩禮;侍立請示,無事則退。一、每月朔、望,除問安長禮外,世孫用名帖遣遏闥理官、長史各一員送羊、豕、酒、果,參見如前。法司等官常見,行一跪、一叩禮,垂手侍立。賜坐,則跪謝;賜茶,則揖謝。有問,則立而對;告辭,三揖,趨而出。耳目官以下常見,俱行一跪、三叩禮,垂手侍立,無坐。有問,則跪而對;告辭,則一跪、一叩趨出』。禮數周詳,亦無可更。惟時當四海遏密,因諭梁煥率由舊章。凡樂,皆設而不作。是日,有守備王得祿來謁,云「兵尚未調齊」。

  十八日(庚午),雨。汪撫軍贈送行詩二首,有句云:『拊循早識辭金事,酬唱難忘陟屺詩』;得古人贈言之旨。午後,至將軍署,見壁間有寄塵字畫。詩僧大名,耳熟已久;問知其人,現挂錫烏石山。將軍三度訪之,乃肯見;其品亦可謂高矣。

  十九日(辛未),雨。將軍贈送行詩四首,有句云:『時惟占五月,令恰鼓南風』;自然名貴。並札云:『寄塵有航海之興,願與同行』。高人自有高致,此亦從前舊例應有之人;但尚未覿面,容再訪之。是日,石渠方伯亦以詩見贈。午後,至瞻廉訪署,問所謂樂圃荔枝樓者,已杳不知所在;署基雖闊,荒落不治矣。

  二十日(壬申),陰。往遊越王山。山在郡城北,半蟠城外,東聯冶山;閩越王無諸之所都也。便訪唐馮審毬場,「紀略」所謂二十九景者,半為民居,不能復辨。午刻,登頂;雨驟至,乃歸。

  二十一日(癸酉),雨。午刻,汪撫軍招飲。署基甚高,踞嵩山之麓;宋王尚書祖道故宅也。閩時為五諸侯館,至今猶稱館前。入門,夾道皆荔支。堂側有精舍軒豁,可以遠眺。層級而下,有園曰「牧荔」,即歲荔支以供御用者。餘地盡為圃,饒瓜菜;撫軍躬行節儉,於此見一斑矣。惟時芭蕉尚花,間有甘露。荔支尚未大熟,因向撫軍乞得盆植二本,已結實;意欲攜之過海,栽於中山。非敢希召伯甘棠,亦聊以自勵耳。

  二十二日(甲戌),陰。玉制軍寄到和詩,時方欲遊鼓山,匆匆札謝。減從出東門,約行一程。其山延袤數十里,頂有巨石如鼓;遇大風雨,輒振擊有聲:郡之鎮山也。前明冊使陳給事侃題名,猶存。最高為崱峰,人言天晴可望琉球;實不爾也。海氣終日如霧,安能極目數千里!亦猶泰山有孔子崖,謂孔子望吳,見閶門;理不可信——「論衡」辨之詳矣。下山,至湧泉寺,竇泉尚在;傳唐建中四年,龍見於此。或與「龍見於井」同,不得謂為祥瑞。

  二十三日(乙亥),晴。再至溫泉,浴。便訪寄塵於烏石山——寄公,衡山人,名衡麓,別號八九山人,寄塵其字也;姓范氏。五歲,度為僧。略窺內典,好吟詠,工書善畫;有奇術,人莫測也。喜作方丈書,新於烏石南崖刻「壽山福海」字,結密無間。余卒至其室,圖書滿架;邀之遍遊各峰,欣然同行。山有三十六奇,最奇者為鄰霄臺之不危亭。傳工師創時,四面材瓦、土堊,銖兩悉稱;戒曰:『損,勿修!修,必壞』!後人不悟而修之,果圯;世之妄逞聰明者,大都類是。華巖頂上,李陽冰篆刻尚存;大半苔蝕,不能卒讀。劉克莊詩云:『城中楚楚銀袍子,能讀曾碑有幾人』!余性好遊山,此山石刻題名甚夥而不能細為洗搨,與銀袍子何異!踞峰頂以望,海環其東,眾峰三面羅列,城恰置亂山凹處;萬瓦浮青、三山掃翠,亦極宇宙大觀矣。午後,微雨。因與寄塵坐文昌閣,叩其所蘊;淵然以深,元遠而清雅:偕行之約遂定。酉刻,雨霽,歸館。

  二十四日(丙子),晴。寄塵來,以詩畫扇見貽,並薦畫士施生為余圖「航海行樂圖」;試令貌之,頗得八、九,留與寄塵同食。何實齋長子來問,知其弟有舉茂才者;留之食,苦求去——亦介士也。

  二十五日(丁丑),晴。寄塵遣其徒李香崖來——蘇州人,亦善畫,將侍寄塵渡海。午刻,方伯招飲。署極寬,荔支甚夥。堂踞大阜,阜北為客庭,左高而右卑;世傳嚴高卜勝處。方伯善書,以所刻碑記數種見貽;余與介山於方伯為後輩,情義有加焉。

  二十六日(戊寅),陰。海防廳移送渡海人役清冊並執事等至,余見人數過多,恐封舟不能容,以為或可裁減;而吏以例對,姑受之。查上次封舟過海,兵役滋事;故與撫軍商去千總而添都司,又特派能醫之巡檢顏家選,庶兵役有專管。雖稍變舊例,益加周詳。

  二十七日(己卯),陰。查渡海雖有舊章,尚多靡費;余初適館,即與當道約,一切務崇節儉:飲食毋豐、供應毋華,絲毫無取於行戶。恐尚有派累,因傳渡海人役細加諮訪,期杜混冒之弊、絕科派之源;眾口一詞,皆云實無科派,行戶俱深感激。午刻,陳觀察招飲。見署有桑寄生一叢;老母藥餌常須此味,因乞為翦藏之。陳為鳧塘同年,故有是請;此外,即一草一木,不敢擅受。

  二十八日(庚辰),晴。都司陳瑞芳來謁,云渡海兵已集;即同介山至撫軍署簡閱,兵擇其精壯者,鎧甲亦尚鮮明。當為嚴立章程,三令五申之:陳瑞芳領百名,護頭號船;王得祿領百名,護二號船。並傳同渡海人役,於五月朔日在南臺點驗登冊。船戶以所帶貨單進視,其單內如肉桂、黃連、麝香等藥皆貴,盡裁去;東海所需藥材為最,而尤以大黃、大楓子、茶葉、兒茶為要藥,補品不甚需。是日,撫軍遵例加陳瑞芳三品頂帶,加王得祿四品頂帶,加顏家選五品頂帶;武官轄兵、文官管役,體統肅然。

  二十九日(辛巳),晴。撫軍以兩舟貨價並船戶甘結移至,細閱兩船貨價不及四萬,較前度少三分之二;私心竊喜!船貨無累,可望剋期早歸。隨令跟役先將行李上船。聞介山家人有私帶貨物者,介山逐之。此役能行余志者,端賴良友同心共濟耳。

  五月朔日(壬午)夏至,晴。向來封中山王,去以夏至,乘西南風;歸以冬至,乘東北風:風有信也。早起,命僕襆被登舟。午刻,具龍、綵亭,奉詔、敕、節、幣安放中倉。同介山先至南臺館驛點驗兵役,盡令登舟。舟二,余與介山共乘其一。前後各一桅,長六丈有奇,圍三尺;中艙前一桅,長十丈有奇,圍六尺:以番木為之。通計二十四艙,艙底貯石曰「壓鈔」,載貨十一萬斤有奇。列龍旗、御仗於船頭,執事分列兩舷。龍口置大砲一,左右各置大砲二,兵器貯艙內。桅上有「欽差」旗、蜈蚣旗、五綵旗、黃認風旗。大砲下,橫大木為轆轤二;移砲、升篷皆仗之,輦以數十人。頭纜圍尺有八寸,次尺有二寸,次尺。椗三,皆以鐵力木為之,形如「箇」字,以代鐵錨。艙面為戰臺。尾樓為將臺,立幟、列藤牌,為使臣廳事。下即柁樓;柁前有小艙,實以沙,布鍼盤。其中鴉班之外,有繚手、椗手、車手各目。中艙,梯而下,高可六尺,為使臣會食地,左右分居。居復分兩層,名曰麻力;上層又劃為三間,下層則劃為六間。主棲其上,僕棲其下;下層,間臥二人。前艙貯火藥、貯米,又前以居胥役,稍後以居兵;稍後為水倉,凡四井。再後,則都司居之。柁前艙,則接封陪臣及從者居之。二號船稱是。每船約二百六十余人,船小人多,無立錐處。余與介山不得已,遣人札商撫軍;日暮,不得入城。

  初二日(癸未),晴。遣陳都司、王守備入城,籌住人法;撫軍遣副將、福州太守、海防同知等官來相度,苦無良策,咨嗟而去。是日,烏石山僧人餽寄塵荔支一簍,乃得飽啗。

  初三日(甲申),晴。撫軍仍遣前三人來,以勢撥兵丁四十人,令過二號船。余立止之曰:『公等此舉,是欲激變人心而令我等受累也。何者?渡海,苦役也;酷暑,苦時也。此輩亦人子,彼二號船已不能容,而復益以數十人,將安置之?且遣兵,所以護船;遣去太多,尤非慎重義!不得已,人役尚可減耳』。因呼兵至前,諭之曰:『汝輩過船,亦無處住。今欲酌減胥役,汝輩過海,能代彼執役乎』?皆感泣曰:『如命』。因每船減役二十餘人,人心始定。

  初四日(乙酉),晴。午,泊鰲頭。申刻,慶云見於西方,五色輪囷;適與樓船旗幟上下輝映,舟中及兩岸之人,莫不歎為寄瑞:因作頌以紀之。亥刻,起椗。乘潮至羅星塔,投銀龍潭祭,取淡水滿四井止。井各授二百石,封錮之;以鑰交陳都司司啟閉。

  初五日(丙戌),晴。連日皆南風,以水淺,待潮乃行。辰刻,至怡山院,奉諭祭文致祭於天后海神,分胙於兩船兵役。問船戶,知祭黑溝羊、豕,官未之備;因與介山捐資購之。潮至,仍行。

  初六日(丁亥),晴,無風。巳刻,過管頭金牌門。領兵總兵許廷敬來謁,諭令嚴申紀律,以待風信。是夜,總兵探得五虎門外有艇船。

  初七日(戊子),晴,無風。同介山禱於天后,禱畢,風微至。時總兵札陳都司云:『艇匪尚在海口,不宜開船』。余細視報單,乃係浙江來信,語皆懸揣,無實據;因飭都司:『如果有艇匪,許總兵帶兵千餘、配船四十隻,便宜出海驅逐,何尚觀望!無西南風,則已;有風,即開洋』。巳刻,西南風大至,潮亦盛;令都司傳諭許總兵排定船隻,各執器械,分三起出口:先鋒船十二隻為一起,若遇賊,視賊船揚帆來,即落帆讓之;各賊船落帆,我船即揚帆直過,不必打仗。俟二起接著打仗,聞連珠炮,即將船轉回,前後夾攻。二起為封舟,配戰船二十隻。三起砲船八隻,左右接應。令船戶車杉板置於舟右——杉板者,舟之小船,泊時渡人者也。布置已定,令張帆。午刻,開洋。

  舊例,洗砲應在五虎門內;因聞有賊,故令出口再洗,藉以壯聲勢、懾賊膽。丁未風,乘潮出五虎門。日入,過官塘。越進士門,水淺,起柁尺許,乃過;亦竟不見賊,隨遣護送船回。封舟無玻璃漏,前經屢飭海防同知備辦,亦置不理;至是,舟人以香代,具文而已。入夜,接封大夫梁煥率其國夥長二人主鍼,目不能瞬,與柁工相依為命。午風,單辰鍼,計行船五更。

  初八日(己丑),晴。午風大。日出無甚異,所謂「不識廬山真面目,只緣身在此山中」也。黎明,有二白鳥繞船而飛。午刻,丁風,仍用辰鍼,計行四更。申刻,過米糠洋。璇皆圓,波浪密而細,如初篩之米,點點零落;「米糠」字,極有形容。日落,計又行三更;船夥長云:『雞籠山、花瓶嶼去船遠,不應見』。是夜,用乙辰鍼,行船六更。舟中吐者甚多;余日坐將臺,初不覺險,飲食如常。

  初九日(庚寅),晴。卯刻,見彭家山,山列三峰,東高而西下。計自開洋,行船十六更矣;由山北過船。辰刻,轉丁未風,用單乙鍼,行十更船。申正,見釣魚臺,三峰離立如筆架,皆石骨。惟時水天一色,舟平而駛;有白鳥無數繞船而送,不知所自來。入夜,星影橫斜,月色破碎,海面盡作火燄,浮沈出沒;木華「海賦」所謂「陰火潛然」者也。舟人廩祭黑水溝——按汪舟次「雜錄」:『過黑水溝,投生羊、豕以祭,且威以兵』。今開洋已三日,莫知溝所。琉球夥長云:伊等往來不知有黑溝,但望見釣魚臺,即酬神以祭海。隨令投生羊、豕,焚帛、奠酒以祭,無所用兵。連日見二號船在前,約去數十里。

  初十日(辛卯),晴。丁未風,仍用單乙鍼。東方黑云蔽日,水面白鳥無數。計彭家至此,行船十四更。辰正,見赤尾嶼;嶼方而赤,東西凸而中凹,凹中又有小峰二。船從山北過。有大魚二,夾舟行,不見首尾,脊黑而微綠,如十圍枯木附於舟側;舟人舉酒相慶。巳刻,微雨從南來;雷一發,雨倏止。午刻,大雨;雷以震,風轉東北。柁無主,舟轉側,甚危。接封大夫梁煥請曰:『水井漏,淡水將竭;如此風不止,當乘風回五虎門,再圖風利』。余聞大魚夾舟,若有神助,行海最吉;因令人視大魚,尚附舟未去。意者風暴將起,魚先來護舟;因與介山潛焚藏香,跪禱於天后曰:『使者聞命,有進無退;家貧親老,志在蕆事速歸!神能轉風,當籲請於皇上加封神之父母。鼎元自元旦發願,時刻不忘;想蒙神鑒』!禱畢,不半刻,霹靂一聲,風雨頓止。申刻,風轉西南,且大;合舟之人舉手加額,共歎神力感應如響。是夜,行六更,仍用單乙鍼。

  十一日(壬辰),陰。丁未風,仍用單乙鍼。計赤尾嶼至此,行十四更船。午刻,見姑米山——山共八嶺,嶺各一、二峰,或斷、或續;舟中人歡聲沸海。未刻,大風,暴雨如注——俗傳十一日為天帝龍王朝玉皇之期,又十三為關帝颶——發於前後三日,殆其驗也;然雨雖暴而風順。酉刻,舟已近山,計又行五更船。球人以姑米多礁,黑夜不敢進,待明而行;亦不下椗,但將篷收回,順風而立,則舟蕩漾而不能進退。初使風時,各篷再加插花褲,大篷更加頭巾頂,皆以布為之——插花附於篷側、頭巾附於桅梢;至此盡落之,惟大篷不落。海舟所恃,惟柁與篷;落篷下椗,舟行最忌。戌刻,舟中舉號火,姑米山有火應之;問知為球人暗令:日則放砲、夜則舉火,「儀注」所謂「得信」者,此也。丑刻,有小船來引導;乃放舟由山南行,始用乙卯鍼。

  十二日(癸巳),晴。辰刻,過馬齒山。山如犬牙相錯,四峰離立,若馬行空。計又行七更,船再用甲寅鍼,取那霸港。回望,見迎封船在後,共相慶幸。考歷來鍼路所見,尚有小琉球、雞籠山、黃麻嶼;此行俱未見。問知琉球夥長——年已六十,往來海面八次,每度細審得其準的,以為不出辰、卯二位,而乙卯位、單乙鍼尤多。故此次最為簡捷,而所見亦僅三山,即至姑米。鍼則開洋用單辰,行七更後用乙辰;自後盡用乙,過姑米乃用乙卯。惟紀更以香,殊難為據。念五虎門至官塘,里有定數;因就時辰表按時紀里,每時約行百有十里。自初九日未時開洋、訖十二日辰時,計共五十八時;初十日暴風停兩時、十一日夜畏觸礁停三時,實行五十三時:計程應得五千八百三十里,計到那霸港實洋面六千里有奇。據琉球夥長云:『海上行舟,風小固不能駛,風過大亦不能駛;風大則浪大,浪大力能壅船,進尺仍退二寸。惟風七分、浪五分,最宜駕駛;此次是也。從來渡海,未有平穩而駛如此者。於時球人駕獨木船以縴挽舟而行,迎封三接如儀。辰刻,進那霸港。先是,二號船於初十日望不見,至是乃先至;迎封船亦隨後至,齊泊臨海寺前。夥長云:『從來未有三舟齊到者』;眾復驚喜。午刻,登岸。傾國人士聚觀於路,世孫率百官迎詔如儀。啟門後,各官以次進謁:法司、王舅、紫巾官、紫金大夫為一班,皆紫帽;立而揖答之。耳目官、正議大夫、中議大夫、遏闥理官為一班,皆黃綾帽;立而拱手答之。那霸官、那通事、長史為一班,皆黃紬帽;坐而抗手答之。少頃,世孫來——年十七,厚重簡默,儀度雍容,白晰而豐頤,有福相;寒溫仰於通事,茶罷辭去。天使館西向,仿中華廨署;有旗竿二,上懸「冊封」黃旗。有照牆、有東西轅門,左右有鼓亭。有班房,類半間,國之小吏執事者坐焉。大門署曰「天使館」,門內廊房各四楹,以居吏役。儀門署曰「天澤門」,萬曆中使臣夏子陽題;年久失去,前使徐葆光補書。門內廊房左右各十一間,以居從人。中有甬道,道西有榕樹一株,大可十圍,徐公手植;本四株,今存其一。最西者為廚房。大堂五楹,署曰「敷命堂」,前使汪楫題。稍北,葆光署曰「皇綸三錫」。堂後有穿堂,直達二堂。堂五楹,中為正、副使會食之地,前使周公署曰「聲教東漸」;左右即寢室。堂後南北各一樓,敞其中;有後門,樹塞焉。南樓為正使所居,汪楫額曰「長風閣」。北樓為副使所居,前使林麟焻額曰「停云樓」;額北有詩牌,乃海山先生所題也。周礪礁石為垣,望同百雉。垣上悉植火鳳,幹方,無花有刺,似霸王鞭;葉似慎火草,俗謂能避火,名吉姑羅。南院有水井。堂樓皆上覆■〈同瓦〉瓦,下砌方磚。板壁席地,院平以沙。桌椅床帳,悉仿中國式;飲食日用之物,無不畢備。樓前後有窗,海風徐來,頗無暑氣;賓至如歸焉。

  十三日(甲午),晴。恭謁先師孔子廟。廟在久米村,創始於康熙十二年。堂三楹,中為神座,像如王者垂旒搢圭,而署其主曰「至聖先師孔子神位」。左右兩龕,龕二人立侍;各手一經,標曰「易」、「詩」、「書」、「春秋」——即所謂「四配」也。堂外為露臺,東西拾級以登。柵如櫺星門,中仿戟門,半樹塞以止行者。其外為屏牆。堂之東為明倫堂,康熙五十六年程順則請建。堂北祀啟聖。久米士之秀者皆肄業其中,擇文理精通者為之師,歲有廩給。廟中有前使者汪、林二公碑記。次謁天后關帝廟。廟在久米村,三楹;中祀天后,西祀關帝,其東以居人。是日,即恭請天后、挐公行像登岸,安奉廟內。

  十四日(乙未),晴。飭從者各安執事,無妄出入。諭閽者嚴啟閉:差遣則付以籤,閽者驗放;無籤而擅放,責閽者。聞球俗有紅衣土妓,諭令驅逐,無附近使館蠱我從人。諭長史:一切供應宜從儉,毋過豐——凡館中瑣事,皆長史領之也。

  十五日(丙申),晴。早起,於文廟、天后宮行香。世孫遣法司等官來饋食;有紫金大夫鄭得功能漢語,通事無能及者。長史、耳目官呈進供應事例:天使,日米一斗,面粉四斤,豬肉五斤,羊肉三斤,雞二隻,乾、鮮魚各四斤,蛋十枚,蟳二枚,蔬菜十一斤,西瓜二圓,米醬、醬油、醋、鹽各四盞,豆腐三斤,醬菜半斤,燭四枝,燒酒二瓶,炭十斤,柴四束,瑞泉淡水二石。隨弁三員,減十分之四。全廩給,減十分之五,無羊肉;半廩給,減十分之六。口糧、月糧,減十分之七。世孫五日一遣官齎牛酒問安,俱周詳不惜費;然物多亦正無用,乃於供應裁十之四、廩給裁十之二。問牛能耕,何以殺?長史云:『有大祀,則殺牛;無故,不殺也』。乃令去牛用羊。此行不宴會,法司等官來,即以羊酒與之,仍於朔、望日各齎以筆、墨、幣、扇之類:以是日為例。午後,雨,虹見於東。

  十六日(丁酉)小暑,晴。遣內丁、外丁、通事各一人至世孫處看拜;世孫留食,隨遣長史謝。余意欲親身往拜,長史云:『大禮未成,不敢勞駕』!余考向例,果然。世孫來簡,云「中山王世孫某」;余與介山簡,云「冊封正、副使某」:皆遵例行也。是日,斷虹見於北。按「指南廣義」,斷虹見,則有颶。連日見之,必有航海遭風者;余等真僥倖矣!

  十七日(戊戌),晴。閱案頭食單,有所謂「龍頭蝦」者。蓋水族雖多,隔日輪供;取視之,長尺餘,絳甲朱髯、血睛火鬣,類世所畫龍頭,見之悚然!徐葆光「傳信錄」云:『一名鰝』。按「爾雅」注:『鰝,大蝦也』;無龍頭之說。取其殼以為燈,可供兩日玩;三日而色變矣。

  十八日(己亥),雨。栽荔支於使院庭後,南北分列:南者一本二幹、北者一本三幹,長四尺以上;移自牧荔園,種曰「陳家紫」。既為詩以祝之,並序其由來,刻碑列於北樓之側。球陽地氣溫暖,或可望其榮實也。是日,供食有毛魚,以細小得名;外視似腐,而味耐咀嚼。率以七、八月朔前後五日排陣出,土人取而鹽之,風味不減糟鰣;閩人以為逸品,汪、徐二公頗垂涎焉。

  十九日(庚子),微雨。寄塵得詩四首,有句云:「相看樓閣云中出,即是蓬萊島上居」;又「一舟翦徑憑風信,五日飛帆駐月楂」:皆真境真情。是日,食品有石距——似墨魚而大,腹圓如蜘蛛,雙鬚、八手攢生,兩肩有刺類海參,無足、無麟介;味如鮑魚。「徐錄」作石■〈魚巨〉。余前遊登萊,見所謂「八帶魚」者;以形考之,當是石距。

  二十日(辛丑),晴。世孫遣官問起居,禮答之。前渡海時,汪撫軍送紹興酒二埕;此日開試,味益香:因與介山痛飲,所謂「聞足音跫然而喜」者也。席間,食品有海膽,色如伏後卵黃,味如蝦、蟳,乃取其肉而醢之者;正不知生作何狀,行當取驗之。是日,國中祭稻神。此祭未行,稻雖登場,不敢入家。

  二十一日(壬寅),陰。連日食海味,腹漸作瀉;飭庖人但供時蔬、淡粥。庖人乃以佳蘇魚進;問之,曰:『此非魚名也,係削黑鰻魚脊肉,乾而為之』。長五、六寸許,形如梭、質如枯木。土人謂出久高島者,良。食法,先以溫水侵洗,裹蕉葉煨之,切片如鉋花,連五、七片不斷,又如蘭花;宜清醬,頗有異味。清醬甘美,十倍於閩。惟求「佳蘇」之義不得,適有長史至,問亦不解;因呼至前細核之,據云「此品在敝國既多且美,自王官以及貧民皆得食」;意殆謂如家常蔬菜,人人得食也。球人字皆對音,輒為易以「家蔬」以紀其實。是日,為龍母暴期。

  二十二日(癸卯),晴。午後,偕介山、寄塵策騎遊波上山——一名石筍崖,以形似名之也;石垣四周,垣內板閣離立,三楹。下有平堂,三楹。垣後可望海,沿海多浮石,嵌空玲瓏;潮水擊之,聲作鐘磬。東北有山,曰雪崎。又東北有小石山,曰龜山。稍下為護國寺,國王禱雨之所。龕內有神,黑而倮,手劍立,狀甚獰;名曰「不動」——或曰火神。庭中有景泰七年鑄鐘一,廡下又有乾隆五十七年新鑄鐘一。寺後多鳳尾蕉——一名鐵樹而有石,高五、六尺,黑而闊,狀如駢佛手;為書「仙人掌」三字於上。佛桑,葉正與桑無異;世以木槿為佛桑,未得實也。

  二十三日(甲辰),晴。法司等官呈進諭祭儀注云:『先期灑掃王廟,設香案——司香二人。設開讀臺於滴水西,設開讀位,東南向。設先王神位於露臺東,西向。設世孫俯伏位於神主下、設拜位於露臺中,皆北向。設眾官拜位於世孫後,左右列。設奏樂位於眾官拜位後,設而不作。祭日黎明,法司率眾官及金鼓儀衛集天使館。俟啟門進參,迎請龍亭、綵亭入中堂;捧軸官捧諭祭文安奉龍亭,捧帛官捧焚帛安置綵亭。眾官排班,行三跪、九叩首禮。畢,前導至真玉橋;世孫素衣黑帶,率眾官迎伏於橋東道左。龍亭暫駐,世孫、眾官平身,天使分立龍亭左右。通事官唱「排班」,世孫率眾官行三跪、九叩首禮。畢,前導至廟門外,龍、綵亭由中門進,置廟內中堂;天使隨入,左右立。捧軸、捧帛官由東角門進,至廟東階,西向立。宣讀、展軸官由西角門進,至開讀臺下,東向立。司香二人舉香案置龍亭前,添香。世孫率眾官由東角門入,上露臺;各就拜位,行三跪、九叩首禮。畢,退立於先王神主下,西向。捧軸官由東階進,天使取諭祭文授捧軸官,捧軸官高舉出廟中門,上開讀臺;宣讀官次之,展軸官又次之。捧軸官立案右;展軸官立案左,與捧軸官對展;宣讀官就開讀位。通事官唱「開讀」,世孫率眾官俯伏於先王神位之下,北向;候宣讀。畢,通事官唱「焚黃」,捧軸官捧軸下臺、捧帛官捧帛由廟中門出,俱至焚黃所;世孫、眾官皆平身,至焚黃所候焚。畢,回露臺,率眾官行三跪九叩首禮。畢,退班。天使詣先王神主前祭,行一跪、三叩首禮;世孫俯伏謝,隨捧先王神主由東階安於東龕。天使與世孫行相見禮,再拜畢。茶三行,天使告辭,世孫送如前天使送世孫禮』。琉球七宴,此宴居首;以不宴會,故茶罷即歸也。

  二十四日(乙巳),晴。閒居無可消遣,與介山奕。用琉球棋子,白者磨螺之封口石為之——內地小螺拒戶有圓殼,海螺大者其拒戶之殼厚五、六分,徑二寸許,圓白如硨磲,土人名曰封口石;黑者磨蒼石為之。子徑六分許、圍二寸許,中凸而四圍削;無正背面,不類云南子式。棋盤以厚木為之,厚八寸;四足,足高四寸;面刻棋路。其俗好奕,舉棋無不定之說,頗亦有國手。局終,數空眼多少,不數實子,數正同。相傳國中供奉棋神,畫女像如仙子,不令人見;乃國中雅尚也。

  二十五日(丙午),晴。世孫遣官起居。食單內有海蛇,長三尺以來,僵直如朽索;色黑,狀猙獰。起居日供一束,束五具;土人云性熱,能去瘋、殺蟲、療痼、已癘,殆永州異蛇類。余性無所忌,試令如法炰治;但有皮而無肉,味亦無他異。然土俗甚重之,以為貴品。

  二十六日(丁未),晴。食後,偕介山遊奧山,由卻金亭登舟——「徐錄」載:『前明陳冊使給事侃歸時卻金,故國人造亭以表之。舟東行二里,至看見城——高丈許,周圍不十丈,荒廢無亭舍;「志略」謂之砲臺,「徐錄」謂之看見城。問之從官,莫知建由。折而西,步行小土山;時潮退,平沙泥淖,略可步,舟不能及岸。過小橋,至龍渡寺。寺在奧山麓,舊為蛇窟,僧心海始闢之,蛇避去;因築隄截湖,引泉種松而建寺焉。寺兩楹,徐澄齋為題曰「龍渡寺」;今寺側又新建二楹。沿路多種美人蕉。寺前有小亭;亭前有小沼水涸,小魚多熱死。有鯉長尺許,奔若求救;因命取之,養以水而放之海。沼側有小廟,亦供「不動」。有大番字,如世所傳奎星圖。對山為鶴頭山。時云黑欲雨,遂急歸。寺後有貝多羅樹一株,多烏木,葉如棗,黑質而白章;性頗堅,國人用以作屏,以其有文理也。

  二十七(戊申),晴。偶閱「志略」,屢見臺、颶字;余不識臺字,遍查字書無之。然琉人每言大風,必曰臺、颶;閩人亦習言之。按韓昌黎詩:「雷霆逼颶■〈風日〉」;是與颶同稱者為■〈風日〉。「玉篇」:『■〈風日〉,大風也;於筆切』。「唐書」「百官志」有■〈風日〉海道,或係球人誤書。歷來使者不深考,遂沿其誤;然亦未敢自執,歸質之博學者。

  二十八日(己酉),晴。偕介山遊善興寺。寺在使院東北,周垣;可五、六畝,樹多福木、榴薇。中建板閣一,祀天滿大自在天神;戶尚扃,祈報者皆膜拜於門外。土俗,敬神用瓣香而不焚;最尊敬者,輒撒米數撮而去。佛堂亦供「不動」。更有神三首六臂,黑如漆;從官云:『此開國天孫氏神也』。僧供茶甚甘;問之,即本寺井泉。寺側有石池,疊石山,玲瓏可愛;百層拳屈,色如初燒瓦。上以花草點綴;問知為石芝,結自海邊。然質脆,不能攜遠。

  二十九日(庚戌),晴。連日細訪琉球山川、風俗,「志略」略備。惟琉球「寄語」,尚未搜採;「徐錄」偶及之,亦挂一漏萬。因語法司官,擇有文理通暢、多知掌故者常來館中,以資採訪。是日,世孫遣楊文鳳來。長史言其文理甚通,能詩、善書;與之語,亦不能解。因以筆代舌,逐字詢其音義,並訪其方言;文鳳果能通達字意。是日,為天帝龍王朝玉皇暴,不應。

  三十日(辛亥),晴。首里公子向循師、向世德、向善榮、毛長芳來;以所作詩文進質,皆有思致。詢其來意,乃知世孫知余欲輯「球雅」,特遣四人來助楊文鳳參稽一切。三向為世孫本支,毛則王妃之姪,通漢文、能漢語;年皆二十以上。與之語,文理尚不及文鳳,而聰明善悟。世孫即令五人館於使院之西里許,因就詩韻字,令每人日注數十字來,疑者面議;後率以為常。

  六月朔日(壬子),晴。連日球陽少雨,農家望雨甚切。因與介山至文廟、天后宮行香,遂默禱於天后、關帝,求賜甘霖以救一方。是日,世孫遣官起居有加禮。食單始見米肌,狀如酪,味少酸。「徐錄」謂『釀米經婦人口嚼而成,名曰米肌酒;球人甚重之』。細詢作法,實不用麴蘗;而味亦不類酒,殆酪類也。食單又有福、壽酒,名頗吉祥。細考之,仍是燒酒,著黃糖則名「福」、著白糖則名「壽」;中朝亦有此法,特未錫以佳名耳。琉球土產惟有燒酒一種,能以米釀之。未刻,陰云密布,飛雨數點而止。

  初二日(癸丑)大暑,陰。遣從官入首里看拜。從客、寄塵等往遊泊村,歸以新稻穗見示,云稻已盡收;乃知球陽地氣溫暖,稻常早熟,種以十一月,收以五、六月。薯則四時皆種,三熟為豐,四熟則為大豐。稻田少、薯田多,國人以薯為命;米則王官始得食。亦有麥、豆,所產不多。薯一名地瓜,閩人土語。午後,微雨。

  初三日(甲寅),陰。未刻,大雨;番薯得此,不啻甘露。是日,食單有蚶。取視之,徑二尺以上、圍五尺許,古人所謂「瓦屋子」,以殼形凹凸象瓦屋也。「徐錄」謂『國人以為洗具,又以為戶樞』。洗具前於善興寺見,長五尺許。然肉味不及小蚶;水族除蟳、偟外,愈大愈無風味,不特蚶也。即如此邦海螺有圍數尺者,遠不及京師小青螺矣。

  初四日(乙卯),晴。食後,偕介山遊七星山——俗名富盛山。出館東行,至文廟折而南,度泉崎橋。橋下為漫湖滸,每當晴夜,雙門拱月,萬頃澄清如玻璃世界——為中山八景之一。過橋而南為牧志村,有隄曰長虹。山多松,無亭舍;陵阜錯峙,如七星之蟬聯。多墳墓,墓皆依山而封,截其前。由山北折而東,里許至城嶽;圓峰突起,灌木成林。山麓板屋一區,石大小橫列——國俗以石為神也。旁有小浮屠,立於乾隆二十七年,後署「親云上某渡海歸來造」。前有古松數百株。東有泉曰旺泉,味甘——為中山八景之一。旁有老松三株,奇崛可玩。東望,見壺家山瓦屋十數楹,東西對立;從官指為國中陶處。未刻,大雨;歸。

  初五日(丙辰),陰。巳後,大雨。長史送佛桑四株。一種千層如榴,有深紅、粉紅二色。一種單層,花如燈盤,蕊單出如燭,長二寸許,有紅、白二色;朝開暮落,落則瓣卷如燭。花而不實;四季有花,深冬葉始凋謝。此地花開四季者甚多,氣暖故也。余感長史意,囑從客酬以酒;意有花再相致耳。

  初六日(丁巳),晴。是日,國中作六月節,家家蒸糯米為飯相餉;即中朝「嘗新」之意。迎封大夫梁煥以一盤見餽,因命庖人為糕,和糖食之。食後,遣通事、從客等至琉球先王廟習禮;蓋凡大典禮,皆從行之通事、從客執役。世孫亦先期遣官致請,謂土人不甚習禮;先遣至廟者,視其出入進退之路也。

  初七日(戊午),晴。辰刻,微雨,旋止。長史復以花二盆見貽,標曰「水翁花」;視之,乃馬蘭花也。中山草木,多與中朝異稱;蓋因國中少書,多不識古來草木之名。如羅漢松,謂之樫木;冬青,謂之福木;萬壽菊,謂之禪菊:其初以意名之,後遂相沿不改。惜未攜「群芳譜」來,一一證辨之耳!

  初八日(己未),晴。辰刻,恭奉諭祭文及祭銀、焚帛安放龍、綵亭內。出天使館,東行過久米村、泊村,至安里橋——即真玉橋。世孫跪接如儀,即導引入廟。按儀注,行樂皆設而不作。焚黃時,有黃氣直上二十余丈,結為黃蓋,四垂瓔珞;莫不歎為奇祥。禮畢,世孫引觀先王廟。正廟七楹,正中向外通為一龕,安奉諸王神位。右昭自舜馬至尚穆,共十六位;右穆自義本至尚敬,共十五位。諸皆稱「神主」,惟寧、豐、賢、質四王稱「尊靈」,又加稱寧曰康翁、豐曰宗盛、賢曰秀英、質曰直高。琉球俗質,諸王神主皆稱名;四王獨加稱者,殆以王有功德,仿中朝加謚之義而稱之耳。左壁向右木主一,書歷代有功王叔神位;右壁向左木主一,書先代王妃神位。楹上有四額,前四次使臣所題。廟前,西為神廚,東為佛堂。堂之側為僧廚——即崇元寺,中有甬道;道東、西廳各三楹。前堂三楹,臨街;正中洞門三,左右角門二。門前石路平敞,左右有木坊及下馬牌;周礪石為牆。前臨溪澗;對岸松岡數重,村曰安里,屬真和志。茶罷,即歸。臨行,紫金大夫鄭得功前跪致詞,述世孫感激之忱、通國臣民歡躍狀。仰見我皇上孝德旁孚,無遠弗屆;球雖僻陋在夷,罔不銜感榮幸,思念先王。是日,球人觀者彌山匝地,男子跪於道左,女子聚立遠觀——亦有施帷、挂竹簾者,土人云係貴官眷屬。女子皆鯨手背、指節為飾,甚者全黑,少者間作梅花斑。按「諸番志」:『黎母俗,女及笄,即鯨頰為細花紋,謂之「繡面」,集親客相慶;俗與雕題鑿齒同』。初見紅衣人,頭面較良家修飾,衣亦鮮潔。蓋國俗不穿耳、不施脂粉,無珠翠首飾;此輩誨淫,或私為冶容、偷施脂粉耳。人家門前多樹「石敢當」碣;牆上多植吉姑羅或揉樹,橫臥牆頭,翦剔極齊整。婦女趁集者,或戴筐而立、或置筐於地,男女老幼不下數萬人;知生齒日繁矣。午刻,歸館。申刻,世孫遣遏闥理官餽胙;外送看席一桌,即賞來使,令與同官分食之。

  初九日(庚申),陰。辰刻,世孫遣耳目官、長史以簡來謝,並致宴金十二兩。余與介山坐二堂,呼長史語之曰:『既不宴會,安得宴金!歸謝世孫,以後無容致送,徒勞君等往返』。寄塵以不服水土,得河魚腹疾,傳顏巡捕診視。入夜,大雨,驟涼;覓夾被不得,以衣代之。是日,為地神龍王朝玉皇暴,驗。

  初十日(辛酉),雨。邀楊文鳳、首里四公子為竟日談,得「寄語」百數十條。庭中寄生螺冒雨夥出,大小不一、長圓各異,皆負殼而行。螺中蟹,兩螯八跪。跪四大、四小,以大跪行;螯一大、一小,小者常隱,大螯以取食。觸之,則大跪盡縮,以一大螯拒戶。蟹也而有螺性,「海賦」所云「璅蛣腹蟹」,豈其類歟!「太平廣記」謂「蟹入螺中」;似先有蟹然。從人有取置碗中以觀其求脫之勢者,力猛殼脫,頃刻死;則又與殼相依為命:造物不測,難以意度也。

  十一日(壬戌),晴。食後,偕介山騎至卻金亭——馬較朝鮮果下馬稍高,耳特長;性馴,行沙礫中,不見顛蹶。前初八日騎數百匹,皆牡馬;不用牝者,恐亂群也。登舟,渡過山南。稍上,有板屋三間,名土地廠;有石,無神像。西接長隄,直至南砲臺,徑荒不能直達。折而南度大嶺,遊海邊村;無他樹,滿望皆阿呾呢,連蔓堅利,可為藩籬——葉長,可造蓆,刺生其旁幹,層裂如裹麻,根可為索。開花者為男木,花白,瓣若蓮,合尖;左右疊十余朵,直上五椏。蕊露如杖,長三寸許;頗芳烈,不實。女木則無花,而實大如瓜,膚紋起鍼,皆六棱;可食——或云即波羅蜜別種也,一名鳳梨。村中泉石頗佳。

  十二日(癸亥),晴。長史送鐵樹四盆來——質枯如鐵,一本或數幹,無旁枝;叢葉蓋頭對出,而勁挺如蜈蚣。一名鳳尾蕉,以葉對出形似也;一名海棕櫚,以葉蓋頭形似也。其根碓為粉,可充糧;島人以御荒歲,處處皆植之。亦有攜至中華以為盆玩者,則謂之「萬年棕」云。午刻,大雨;申刻,晴。自此日以至二十四日,皆大颶之期。

  十三日(甲子),晴。球地皆沙土,雨過即可行,無泥濘。食後,偕介山騎過迎恩亭,沿隄行。隄長三里左右,石砟■〈石咢〉立;隄盡處為砲臺,南北對峙,踞霸港口——環以埤堄,方廣不盈畝,無一人、一物。臺西中流有巨礁曰馬加,為琉球險隘門戶。入港皆鐵板沙,堅如鐵、平如板而利如劍。舟路曲折,避沙而行,誤觸之立碎;惟土人能知其道,故恃以為險。歸路,遊臨海寺。寺創於順治十二年,為渡唐官船祈報之所——國人呼中國為唐山、呼華人為唐人也,石垣四周。佛堂三楹,面東。板閣一無佛像,而有香鑪、供石。舊名定海寺,有鐘為前明天順三年鑄。此邦觀海,波上為最,砲臺其次矣。入夜,雨。

  十四日(乙丑),陰。荔支栽近一月,新葉茂發,有生機矣。早起,偶步其側,見新葉有蝕者;薄視之,有蟲黃體而蒼文,兩角、八足,身方而毛——世所謂毛蟲類。附葉為巢,蒙如小蛛網;卵生如蠶子而速,大者二寸以來。命僕捉而坑之,盡拂其巢;「嘉樹生蟲,修士來謗」,固其所也。介山偶得一蟹,闊而薄;兩螯大於身,甲小而缺其前——縮兩螯以補之,若無縫。八跪特短;臍無甲,尖團莫辨。見人則凸雙睛,噀水高寸許,似善怒。養以沙水,經十余日不食,亦不死。土人不知其名,以其得於沙也,名之曰沙蟹;為詩以記焉。午後,雨。

  十五日(丙寅),大雨。各廟行香。世孫遣官起居,食品有海馬肉薄片,迴屈如鉋花,色如片茯苓;品之最貴者。常不易得,得則先以獻王。其狀魚身、馬首,無毛而有足,皮如江豚;惜未得見生者。適楊文鳳、四公子來,即以「海馬」分韻;詩亦有理致而不能繪其形狀,非余命題之旨,亦恐未見其生也。

  十六日(丁卯),晴。遣官看拜。偕介山遊鶴頭山,陟其顛,避日而坐;草色黏天,松陰匝地。東望辨嶽,秀出天半;王宮歷歷如畫。其南則近水如湖、遠山如岸,豐見城巍然特出,山南王之舊跡猶有存者。西望馬齒、姑米,出沒隱見,若近若遠,封舟之來路也。北俯那霸、久米,人煙輻輳。舉凡山川靈異、草木陰翳、魚鳥沈浮、云煙變滅,莫不爭奇獻巧,畢集目前;乃知前日之遊,殊為鹵莽。梁大夫小具盤樽,席地而飲;余亦趣僕以酒肴至。未、申之交,涼風乍生,微雨將灑;乃移樽登舟。時海潮正漲,沙岸瀰漫;遂由奧山南麓折而東北,山石嵌空欲落,海燕如鷗、漁舟似織。俄而返照入山,冰輪出水;文鰩無數,飛射潮頭。與介山舉觴弄月,擊楫而歌;樽不空,客皆醉。越渡里村,漏巳三下;卻金亭前列炬如晝,迎者倦矣。乃相與步月而歸——為中山第一遊焉。

  十七日(戊辰),大雨竟日。長史覓得法司蔡溫、紫金大夫程順則、蔡文溥三人集,詩皆有作者氣。順則別著「航海指南」,言渡海事甚悉。蔡溫尤肆力於古文,有「蓑翁語錄」、「至言」等目,語根經籍,有道學氣,間出入二氏之學;蓋學朱子而未純者。

  十八日(己巳)立秋,晴。寄塵病初愈,欲遊波上而力弱不能騎;長史為之備轎。轎如中國抬榼,長三尺許、廣二尺、高三尺;啟其右以入,周圍以草簾——聞亦有用竹簾、紗布者,人坐轎底。頂有二環,貫以獨木,二人前後舁之,去地不及五寸;遠望如籠,不知中有人也——王叔以下皆乘之。薄暮,寄塵歸,以布數疋見示,購自市中;時昏黑,不及細視。

  十九日(庚午),晴。寄塵以出遊受風,病復發;視之面赤甚,勸令服藥。因取視昨所購布:一米色,曰蕉布,寬一尺;乃漚芭蕉,抽其絲織成,輕密如羅。一白而細者,曰苧布;寬尺二寸,可敵棉布。一白而綿軟者,曰絲布;乃苧經而絲緯,品之最上者——「漢書」所謂「蕉筒荃葛」,即此類也。一米色而粗者,曰麻布;品最下矣。國人善印花,花樣不一;皆翦紙為範,加範於布,塗灰焉。灰乾去範,乃著色;乾而浣之,灰去而花出。愈浣愈鮮,衣敝而色不退。此必別有製法,秘不語人;故東洋花布特重於閩。

  二十日(辛未),晴。食後,遊辻山——國人讀謂「失汁山」,「志略」謂一字兩音;「汪錄」亦作青芝山。石阜臨海,上多塚,亦有僧塔。山下為女集,時尚早,墟無人;然遠不及波上。因仍至波上,坐而觀海。有船自山北來者,從官云:『柴船也』。山下漁船甚夥,有撒網者、有釣者。午刻,歸。遍考「辻」字不得,因悟琉球字皆對音,「十」、「失」無別,疑「迭」字誤。「說文」:『迭,更迭也』;辻山左有波上、右有天久山,實有「更迭」之意。訛「失」為「十」,遂成「辻」;而不知其無字也。即「失」、「汁」二字,亦是「更迭」之義,與「十」、「折」同;非二音。余方輯「球雅」,乃知一字作二三字讀、二三字作一字讀者,皆義而非音,即所謂「寄語」;國人盡知之。音則合百余字或十余字為一音,與中國音迥異;國中惟讀書通文理者乃知對音,庶民皆不知也。

  二十一日(壬申),微雨。供應所送生海膽一具,形渾沌,通體刺如蝟,無頭尾面目,蠕蠕能運;旁有小穴,赤有方——或其口也。球人以形似,名曰海膽。剝皮取肉,搗成泥,盛以小瓶供饌;前巳嘗之矣。若易名曰海蝟,尤為得實。是日,寄塵病少愈。夜,與介山小酌。

  二十二日(癸酉),雨,東北風大。自十二日至今日,皆大風;世傳颶期,信而可徵。二十四日為雷公誕,名為洗炊籠颶,或預發於今日;時樓皆震動,窗紙盡裂。入夜不寐,聞壁間啾啾作雀聲;燭而視之,見蝎虎無數。火至,俱避入隙。「徐錄」謂「不傷人」;既目擊之,又懾以風聲,益不能寐。因呼寄公起,與談元理,頗有入悟處,遂與唱和成詩;未及數首,而東方已白矣。

  二十三日(甲戌),晴,風轉南。偕介山遊泉崎。登中島,島對奧山,隔漫湖村。西有園曰蕉園,中山八景所謂「中島蕉園」也;徐澄齋亟稱之。全、周二公時,巳廢;今歸馬氏。蕉盡荒落,然境自清幽,具林泉氣。出門折而西,有礁孤立,高二丈,圍可五尺;重疊而上,小樹攢石頂——土人云係久米風水,所謂「文筆峰」也。歸路久米,憩倪氏宅。宅前有臺,宜遠眺。內魚池二,各圍丈余;疊石峰其中如芙蓉,饒奇花異卉。

  二十四日(乙亥),晴。是日,為雷公誕。食後,遊東禪寺。寺在久米東北,前臨下天后宮。後倚平山,六松盤若虯。西有茂林,可半畝。階前稚桂數株,國中僅見;木槿二,與中國同。佛堂有徐澄齋、王夢樓詩軸。僧巖桂,年七十二,貌甚古,類有德者。籬邊香椽一,蓽蕟縈繞,若凌霄子;赤形,如僵蠶,味類胡椒。鄭得功云:『邦人呼為辣蕎』。花白、子赤。種三;更有小而黃、圓而赤者,食之可以冷氣。

  二十五日(丙子),晴。是日,國中祭稻神,謂之「大祭」;家以糯飯饋客——稻既收,報田租也。有梁長史邦弼饋糯飯來——鬚髮盡白。問其年,方五十。詰其故,自稱「小底」,因云『國人固多不壽,小底尤早衰』。而胡靖「錄」云「人無勞心,多致天年」語,不實。「小底」者,陪臣對天使之詞;若對從客,則曰「弟」——亦成例也。通文墨者,自稱「夷官」。

  二十六日(丁丑),雨。楊文鳳來,問以國中官制、士習。對曰:『敝國皆世爵、世祿,官至大夫乃食釆。亦論功陞賞,如渡海為一功、充朝貢使為一大功,無文字之試。士、農、工、商,各世其業。首里七大姓,世為王室婚姻;法司、紫巾官,大都不出七姓。其子弟年十四以上,入王宮應差,漸以資授職;由庫司官,積功至曷闥理官、耳目官而至法司官,大者曰「親方」。食俸,自庫官始。世官,惟廕適長子孫。久米人,官始於通事、止於紫金大夫,從未有至法司者。惟蔡溫學優功著,王特用為法司;子尚翁主,亦即移居首里,與七姓同貴。溫之前有鄭迵,積功至法司;後為日本所執,不屈死。久米官之子弟,能言,教以漢語;能書,教以漢文。十歲,稱「若秀才」,王給米一石。十五,薙髮,先謁孔聖,次謁國王;王籍其名,謂之「秀才」,給米三石。長則選為通事,積功至都通事、通議大夫、中議大夫而至紫金大夫,為國中文物聲名最——即明三十六姓後裔也。那霸人,以商為業,多富室;由夥長,積功至那霸官。能漢語者,用為長史,無至大夫者。其他外島不過酋長,有按司遙領之。按司者,皆王之親屬:此國中官制之大略也』。聽其言,源委了然,筆談翻勝口談;當推為中山第一學者。

  二十七日(戊寅),晴,無風。是日,為地神龍王朝玉皇暴,不應。偕介山由渡里村泛舟,越中島、渡饒波,至豐見城山麓;策騎而登頂,有山南王弟故城——徐葆光詩所謂「頹垣宮闕無全瓦,荒草牛羊似破村」者是也。稍東為高嶺村,故壘圍里許;長史曰:『此山南王故城——名大里者也。王之子孫,今為那姓,猶聚居於此』。城下有泉,曰惠泉;惠泉之西,曰芳泉。再折而西,有泉從巖底噴流,味極甘,供諸村茗飲;取水者以船載瓷盎,絡繹不絕。仍呼舟,泛漫湖而歸。

  二十八日(己卯),晴。鄭得功來,問以『國俗有僧而無尼僧、道士,則通國但知禮佛,比丘、仙人俱所不敬歟』?對曰:『國中雖無道士,卻敬神仙』。問何以故?對曰:『昔有銘列子,家貧業農,性誠篤,無妻室。近宅有井,泉甘且清;一日往汲,遙見井間有奇光。逼視之,見一女子且汲且浴,衣挂松枝。銘列子惡其無恥、且污泉,陰取衣;衣不類國服,有云霞氣。心異之,潛以觀其變。女浴畢,呼其名而詬曰:「某何白晝為賊?速歸我」!銘列子聞呼名,心益異,不應。女窘,以浴布被體;見銘列子,遽伏地。有國色,不類國人;銘列子責之曰:「此松我松、井我井,胡污我泉」!女趺坐,正色曰:「汝言謬矣!夫松與泉,造化所生,非人得私;汝據為己物乎」!銘列子初見心已動,又聞其言慧,乘機調之曰:「萬物受陰陽之氣而生,人亦得夫婦之道而生;陰陽有常,夫婦有別。汝,女也;我,男也。赤身對我,無理太甚!不自愧而反責我乎」!女陽怒曰:「實告汝,我非塵世人;仙女也。偶愛此泉,故浴;豈識人間夫婦!我非此衣,不能去;無辱我」!銘列子復曰:「天雨降世,即為世間水;汝即降世,即為世間人。誠仙也,自去;衣不可得」。女曰:「聊戲君耳!神明鑒君誠篤,欲昌君家。君貧,不能娶;以妾與君有夙緣,來為君立子女,無去理」。銘列子喜,又恐女紿衣去,因脫己衣衣之;遂為夫婦。人初不之異,後稍異之。居十載,生女一、男一,女名真鶴、男名龜年。時女九歲、男五歲,女緣滿將去,乘兒午睡,衣故衣出門;兒覺啼,索母。女懼為情牽、不得脫,飛上樹梢。兒追及,泣願同去;女諭之曰:「汝等皆具夙根,無憂不貴。好侍汝父,毋念我」!乘云冉冉而上。姊弟啼,覓數日,野宿不歸。初,國王聞其事,數遣耳目官密訪,莫知其家。是日,見二兒啼泣甚哀,詰之;兒具以告,官因攜兒同行。方仙女之去也,銘列子探親於首里。三日,歸;與兒過於路,驚問其故,悲喜交集。官引兒見王,王養真鶴於宮中,令龜年就學,待長貴之;並賜其父銘列田地、為貴官,號曰銘列子』。余因其事可傳,遂援筆記之,即為「銘列子傳」也可。

  二十九日(庚辰),晴。是日,初見五釆魚。有紅、綠、翠、黃諸色,綠鱗、紅章,五彩相間;土人就形色呼之,無定名。又有一石眉巴魚,色紅如金魚。余俱不敢食,養盎中以為玩品。又有鰩,如白鳥;云飛丈余,始入水——疑即燕魚也。

  七月朔日(辛巳),行香。余至天后宮數次,見大門內有左廂北向,屋甚小,遂不經意。至是,啟視之,中供龍神行像;云國王禱雨,則載像至豐見城,設壇以祀。前六月朔,禱雨得雨,龍神與有力;亦宜致禮。因命王守備:自後朔、望分獻焉。前陪臣請先王廟中匾並天后、關帝對額,隨書付之;是日巳刻成,挂壁間矣。世孫遣官起居如例。

  初二日(壬午),晴。遣丁看拜。同來都司陳瑞芳——泉州人,由武進士,現官閩安鎮都司,年四十三;於五月二十四日病痢,痢痊而病轉深。自恃壯盛,不服藥;屢勸不聽。至是,見有鬼入室,衣冠皆球裝,服黃帽者一、紅帽者四,近床牽其衣不去。守備王得祿以告,急取篋中人參一枝,遣顏家選診視配藥;家選為立方,仍告余曰:『病入膏肓,恐不起』!夜,雨。

  初三日(癸未),晴。陳病劇,至酉刻逝。與介山往哭,備衣衾、棺木,斂之如禮。集句挽之云:「其生也榮,死且不朽;維子之故,我始欲愁」。並作五律二首,敘兵丁愛戴之情、申同舟之誼,以寄余哀。嗚呼!為將官能使其兵哀慟思慕,其誠信有過人者;天不永年,歿於異域,痛哉!

  初四日(甲申)處暑,晴。酉刻,陳都司蓋棺,偕介山往憑之。停柩於室,守以兵;義當載歸,使其子以禮葬。世孫遣耳目官致祭,並餽安家銀五百兩,欲交介山帶付其子;余從旁曉之曰:『都司歿於使事,世孫宜具奏,即以此銀敘入。渡海後,移交督、撫轉付其子;使者禮無私受』!官歸以告,世孫如余所議焉。

  初五日(乙酉),晴,大風。偕介山致祭於都司,哭之慟。鄭得功奉世孫命來祭,極歎都司忠誠!余問之曰:『貴國亦有國爾忘家,可傳不朽之人乎』?對曰:『有。昔諸按司割據時,有八重瀨按司者強暴好色,窺玉村按司之妻美,舉兵襲殺之;其妻遣長子小按司雜亂軍以逃,即自縊。八重既失望,又恐子長圖報,密為蹤跡;聞在勝連縣平安名大主家,潛選兵五百,約期進取。先是,玉村之臣里川庇椰長子龜壽聞變,即變姓名,潛逃八重,將乘間行刺;聞此計,誓以死報。先歸,別其母。母憐其忠,不忍留;遂走報小按司,趣平安速為備,意在死戰。平安急召吉田森川系數問計,吉田謂「眾寡不敵,徒死無益!聞昔有代君任患者;今誠得一人肯以死代君,庶可緩禍徐圖」!龜壽厲聲,請以身代。吉田乃縛龜壽詐獻於八重,八重怒,命速斬;龜壽大詈,無懼色。八重益怒,轉欲生苦之,令苦盡而後殺,乃下之獄;以吉田為忠,日益親近。玉村有大臣波平大主者,日厲兵欲報仇而未集也;聞吉田縛獻,大怒,親至勝連探問,欲誘殺平安而後舉兵。既至,平安告以故;引令見小按司,乃大喜,遂密告吉田為內應,布兵復仇。時八重新舉子,日為淫宴;兵既至,八重醉不起,遂斬於床上,出龜壽於獄』。嗚呼!此真忠臣孝子矣!是不可以不傳;因記其略於此,而別為立傳焉。

  初六日(丙戌),大風。是日,食品有蕉實,狀如手指,不相屬;色黃,味甘,瓤如柚——亦名甘露。聞初熟色青,以糠覆之則黃;與中國製柿無異。其花紅,一穗數尺,瓣鬚五、六出。歲實為常,實如其鬚之數。中國亦有蕉,不聞歲結實,亦無有抽其絲作布者;或其性殊歟!

  初七日(丁亥),大風。自此至九日,皆神煞交會暴。是日;庖人進生玳瑁一具。首尾皆尖削,腹特大,首淡紅色;甲如龜,國人取其甲以為長簪。沿海皆有之;傳至中國者,率由閩、粵商販。球人不知貴,以為賤品——崑山之旁,以玉抵鵲;地使然也。俗不諳七夕,無乞巧者。

  初八日(戊子),雨。先是,使院中有螺殼,頭大而尾削;形如船,口如卷書,背骨三峰如筆架。土人以狀類海舟三桅,名曰桅螺;余屬取生者視之。至是,以一具進。藏身於背,無拒戶;殼行如蝸牛,殆蚌類——凡介蟲無拒戶之具者,皆非螺類。

  初九日(己丑),雨。是日,始見燕;狀無他異,惟不巢人屋。中國燕以八月歸,此燕疑未入中國者;其來以七月,巢必有地。問之土人,皆不知。別人所謂「海燕」,較紫燕稍大而白其羽,有全白似鷗者;多巢島中。間有至中國,人皆以為瑞。

  初十日(庚寅),晴。是日,偶見一鳥,黑頭、灰翅,大如烏。問其名,陪臣對曰「容蕊」。按「傳信錄」,此鳥以八月來。又見一鳥,毛羽似鴈而差小,土人名之曰「恨煞」。余觀其狀,酷類秦吉了;「志略」亦云八月來。或今歲逢閏,節候稍早;鳥固應候邪!

  十一日(辛卯),晴。偕寄塵重遊波上;攜酒行倦,即飲於護國寺。介山偶疾不偕,飲殊無興。陪臣視余有倦容,以枕進。人各授一,有方如圭者、有圓如輪而連以細軸者、有如文具藏數層者;製特精,皆以木為之。率寬三寸、高五寸,漆其外,或黑、或朱;立而枕之,反側則仆。按「禮記」「少儀」注:『穎,警枕也』;謂之穎者,穎然警悟也。又司馬文正公以圓木為警枕,少睡則轉而覺,乃起讀書;此殆警枕之遺。

  十二日(壬辰),微雨。楊文鳳、首里四公子來,纂得「寄語」五百餘條。偶憶杜氏「通典」云:『婦人產,必食子衣;以火自炙,令汗出』。問文鳳:『然乎』?對曰:『火炙,誠有之;食衣,則否。即今中山已無火炙俗,惟北山猶未盡改』。入夜,月上,開窗見人家門外皆列火炬二。遣問長史,云國俗於十五日盆祭,預期迎神;祭後乃去之。盆祭者,中國所謂盂蘭會也。

  十三日(癸巳),晴。偕寄塵沿辻山東北,步行海灘上。見雪崎山崖洞,深敞如龕;礁石玲瓏,撲人頂。憩片刻,仍循東北步至龜山;拳石嶙峋峙灘上,潮至不能上。南岸有窯,國人取車螯、大蚶之殼以煆灰塈壁,白不及石灰而黏過之。再東北,有地為國人煮鹽處。遂自龜山東,策騎越久米而歸。

  十四日(甲午),雨。是日,為先大夫生辰,齋;不下樓。

  十五日(乙未),晴。行香歸,世孫遣官起居,果有龍眼,種自閩來,味甚薄;聞植亦不繁。因念荔支他日即實,未必如閩然。果實亦固難得,「志略」載「物產有荔」,虛也。是日,為鬼颶暴,不應。連日見市上小兒各手一紙幡,對立招展,作迎神狀;知國俗盆祭祀先,亦大祭矣。

  十六日(丙申),晴。偕介山遊壺家山。山脊瓦屋對列,瓦而黃,燒器皆粗惡。余每出遊,茶吏攜茶甌隨;色黃作裂文,描淺綠花草。其少粗者,無花;甌蓋木質而朱漆,承以空心盤托,式如豆。斟茶二、三分止,匙貯小糖塊,效中國果茶法。瓷細而具雅,今觀陶處無之;問知細者出土噶喇、粗者出大島。中山土產無一適觀者,其貧國也。

  十七日(丁酉),微雨。鄭得功來,問以嫁娶禮。對曰:『小民禮固陋,世家亦有以酒肴、珠貝為聘者。婚時,即用本國轎結彩鼓樂而迎,不計妝奩;父母送至夫家即返。不宴客;至親具酒賀,不過數人』。問『「隋書」云貴國風俗,男女相悅,便為匹偶;其舊俗歟』?曰:『然。聞我三十六姓初來時,俗尚未改;後漸知婚禮,此俗遂革。今國中法「有夫之婦犯姦,即殺」;豈尚容苟合』!余始悟琉球所以號「守禮」之國者,亦由三十六姓教化之力;國重久米人,有以也。

  十八日(戊戌),雨。向循師來,問以國中喪禮。對曰:『小民有喪,則鄰里聚送;親者護喪泣送,掩畢即歸。宦家,則同官相知者亦來送,柩出即歸:大都不宴客。題主官率皆用僧,男書「圓寂大禪定」、女書「禪定尼」,無考妣稱。近日宦家亦有書官爵者』。問『「汪錄」云棺制三尺,屈身而斂之;信乎』?對曰:『近宦家亦有長五、六尺者,民則仍舊』。蓋禮教漸敷,舊俗漸革,樸陋誠不免焉。

  十九日(己亥),晴。法司等官送「冊封儀注」來,隨與介山酌定云:『先一日,所司張幄、結彩於館前,備龍亭三、綵亭二;凡經過處,皆結綵。造版閣一楹為闕庭,設殿庭中;中置殿陛,左右列層階。設御案五於闕庭中,中案奉節、左案奉詔敕、右案奉御書、邊左置賜王幣、邊右置賜王妃幣。設香案,設司香二人於香案左右。設世孫受賜予位於香案前。設宣讀臺於殿前滴水左。設世孫拜位於露臺中;設眾官拜位於世孫後,左右列。世孫左右立引禮官二員,眾官左右立贊禮官二員。陳儀衛於殿左右。設奏樂位於眾官拜位後,設而不作。至期黎明,法司等官吉服候館外,金鼓儀衛畢備。俟啟門參見畢,請龍、綵亭入館,置中堂。正使捧節、副使捧詔敕御書,各安奉龍亭中;捧幣官捧幣,置左右綵亭中。排班,眾官行三跪九叩首禮;畢,前導。世孫率眾官伏迎於守禮坊外,龍亭暫駐,世孫率眾官平身,天使趨立龍亭左右。引禮官唱「排班」,世孫率眾官行三跪九叩首禮。畢,世孫前導入國門,立殿下。龍亭進至奉神門,執事者脫節衣,奉節授正使,奉詔敕、御書授副使,捧幣官分捧緞幣隨行;升闕庭,各安奉於御案。天使分立左右,捧詔敕官立陛下,宣讀官立開讀臺下。司香者添香畢,引禮官引世孫由東階升,眾官各就拜位。世孫詣香案前,引禮官唱「跪」,世孫、眾官皆跪。引禮官唱「上香」,案右司香者捧香跪進於世孫;三上訖,平身。引禮官引世孫出就拜位,率眾官行三跪九叩首禮;畢,平身。副使詣前,正中立;捧詔敕官由東階升,副使取詔敕授捧詔敕官高舉下殿,同宣讀官上宣讀臺,奉安詔敕於案。引禮官唱「跪」,世孫、眾官皆跪;引禮官唱「開讀」,捧詔敕官以次對展,宣讀畢。引禮官唱「平身」,世孫、眾官皆平身。捧詔敕官仍捧詔敕升殿,授副使,如前安奉;捧詔敕官下東階,國王率眾官行三跪九叩首禮。畢,天使宣制曰:『皇帝敕使賜爾國王、王妃緞幣』!引禮官引國王由東階升——法司官隨行,至受賜予位,跪。正使取國王緞幣、副使取王妃緞幣,一一傳授國王;國王高舉,法司官跪接,傳至案上。畢,平身。引禮官引國王出就拜位,率眾官行三跪、九叩首禮。畢,天使宣制曰:『皇帝敕使賜爾國王御書匾額』!引禮官引國王由東階升,至受賜予位,跪。副使取御書親授國王,國王高舉平身,仍安奉案上。引禮官引國王就拜位,率眾官行三跪、九叩首禮。畢,平身。引禮官引國王詣香案前,跪;請留詔敕為傳國之寶。法司官捧前代詔敕,一一呈驗;天使驗明,允所請。副使捧詔敕親授國王,國王高舉平身,仍安奉案上。引禮官引國王就拜位,率眾官行三跪、九叩首禮。畢,平身。正使取節,執事者加節衣,仍置案上。法司等官捧詔敕、御書、緞幣入內殿,派官守護節案。國王請天使拜御書,引上殿閣;天使瞻拜畢,國王請天使更衣,同往北宮行對拜一跪、三叩首禮。畢,茶三獻,天使告辭。國王前導,仍至御案前,正使奉節安奉龍亭內。天使隨出奉神門,與國王揖別,各乘輿;國王先行率眾官出,俟歡會門外龍亭回過,國王以下跪送。天使至,出輿,國王揖別,眾官皆跪送。是日,國王遣官詣館謝,天使次日遣官入王城答謝』。觀其儀率遵舊典,亦守禮之明驗也。

  二十日(庚子)白露,晴。寄塵云:『此邦之人,肘率較華人稍短』;「朝野僉載」亦謂人形短小似崑崙。余來兩月餘,所閱士大夫短小者固多,亦有修髯豐頤者、頎而長者、胖而腰腹十圍者;前言似未足信。適茶吏馬秀來——長八尺以上,因令出肘與香崖較,實短寸許;而香崖長不及七尺,乃知氣類所限,短小其常。且人之體多狐臭,古所謂「慍羝」也;其理尤不可解。

  二十一日(辛丑),雨。向世德來,問以國中兵刑。對曰:『小邦人不知兵;刑惟三章:殺人者死,傷人及重罪徒,輕罪罰日中曬之——計罪而定其日。國中數年無靳犯;間有犯斬罪者,又率引刀自剖腹死:故國俗幾於刑措。

  二十二日(壬寅),晴。王遣法司、長史來,敬請先觀御書雙鉤上刻,以便懸奉樓中。因與介山敬請御書出,平鋪於案;視雙鉤頗得法,似善書者。鉤畢,余出七律詩一首,令以本國書書之;筆力遒勁,龍蛇飛舞,草法不類中國。試令讀之,率二十餘字乃成一句;重譯難通矣。

  二十三日(癸卯),晴。楊文鳳來,問以國俗舊無姓,然歟?對曰:『然。國中惟久米村梁、蔡、鄭、毛、曾、陳、阮、金等姓,乃三十六姓之裔。此外,世祿之家皆賜姓,士庶率以田地為姓、更無名;其後裔則云「某氏之子孫幾男」,所謂「田名私姓」也。余嘗舉向循師之名問,法司向天迪對以「不知」;始信國中皆別有通呼之名,其書手版者特具文官名耳。余又問:『國王親支四世後,輒改姓向。昨閱「中山世譜」,王妃有向姓;豈同姓為婚歟』?對曰:否。首里有二向:一為前王尚圓之後,今國王始祖也;一為前代尚巴志之後,今所與通婚姻者也』。余始釋然。「世譜」即「世鑑」,前王尚穆改今名;昨從世孫借觀,乃中山第一書籍也。本國文籍固少,即購自中國者亦不多;故文風不及朝鮮。

  二十四日(甲辰),雨。與介山奕,以勝負賭酒。午刻,小飲。入暮,聞拇戰聲、又聞歌聲,多作梵音;亦有如中國弦索歌曲者,率搊三弦和之。余疑附館有紅衣人,恐從者為所蠱;傳長史詰之,知為那霸士大夫聚飲某家,酒酣起舞,歌以行樂——蓋國中習俗也。

  二十五日(乙巳),晴。是日,行冊封禮。方啟門,法司等官入,一切如前儀——途中觀者益眾。過中山先王廟下山,坦途里許,有水田。上萬松嶺,迤邐而東數里許,衢道修廣;有坊,牓曰「中山道」。南為安國寺,對寺為世子第。中路砌石為墩,中植鳳蕉一叢、佛桑二株。更進,又一坊,牓曰「守禮之邦」。道左有天界寺,寺西南為王塋,對塋為大美殿。道旁,有紅帽阜衣者執長竿排班立,數武一人——意即武士。世孫戴皮弁、服蟒衣、腰玉帶、垂裳結佩,率百官跪迎道左,如前儀。更進,為歡會門;踞山巔,疊礁石為城,削磨如壁。有馬道,無雉堞,高五尺以來,遠望如聚髑髏;始悟「隋書」所謂「王居多聚髑髏其下」者,乃遠望誤於形似,實未至城下也。城外石崖,左鐫「龍岡」字、右鐫「虎崒」字。城四門:前西向,即歡會門——王宮西向者,以中國在海西,表忠順面內之意;後東向,為繼世門;左南向,為水門;右北向,為久慶門。再進層崖,有門西北向,曰瑞泉——即每日秀才送館之泉也。左右甬道,有左掖、右掖二門通入王宮。更進,有漏西向,牓曰「刻漏」;上設銅壺漏水。更進,有門西北向,為奉神門——即王府門也。殿庭方廣十數畝,分砌三道。由甬道進至闕庭,如前儀行禮。畢,乃瞻王殿。殿九楹,左右夾室一。月臺覆以穹亭,中階七級;石欄周護,雕刻花鳥。殿上為御書樓,高敞壯麗,鉅梯當楹立。正中懸奉聖祖仁皇帝御書「中山世土」匾額、左奉世宗憲皇帝御書「輯瑞球陽」匾額、右奉高宗純皇帝御書「永祚瀛壖」匾額,偕正使敬謹拜瞻畢,覺天章炳煥,日月光華;誠海邦世寶也。下為王聽政位。中壁懸伏羲畫卦象,龍馬負圖立其前;絹色蒼古,微有剝蝕——「汪錄」謂「非近代物」,今又經百年,畫亦無恙;知其保護愛惜者至矣。更衣後,國王揖入北宮。殿屋固樸,多柱礎,屋梁舉手可接;以處山岡,且防海颶。王宮如此,他屋可知。對面為南宮,有樓窗,盡垂簾;簾以細竹為之。隙地多蟠松、鳳蕉,奇石錯列。舊例此日宴會於北宮,為第二宴;此行不宴會,茶三行,辭歸。國王隨遣官來謝。

  二十六日(丙午),晴。遣巡捕官入王城答謝,且致賀。國王遣法司官來,致詞云:『國王擇八月初二日,率百官於王府庭中行北面謝恩禮。初四日,詣天使館拜謝』。並呈拜謝儀注,如適館初見禮。大禮既成,幸無隕越;通國臣民,無不欣喜。余與介山亦如釋重負,因與歡飲,三更乃就寢。

  二十七日(丁未),晴。是日,為神煞交會暴,不應。食後,楊文鳳送「寄語」二百余條並書本國字母以來;余以「傳信錄」較之,無異。問以「徐錄」謂一字可作二、三字,讀者略仿中國對音,何以說?對曰:『此乃字義,非音也。小邦但知對音,不知切音;如平、上、去、入四聲,夷官初學為詩,乃知之。其實讀書仍用本國語義,故必須鉤挑,令實字居上、虛字居下讀之。凡民則但知「寄語」,亦並不知對音;即如「徐錄」所云「泊」讀作「土馬依」,為一字三音。小邦以船靠岸為「土馬依」,「泊」亦靠船之義,故曰「土馬依」;非三音之謂也』。乃知歷來冊使俱就通事口授以意解釋,未令通人筆之於紙,故音義不分。余作「球雅」,皆令文鳳等逐字注其音、復注其義。並將通俗等語彙成冊,令注本國語各句下,就所注而輯之;字異而語同者合併之,無令重出:務在得實,以備一邦繙譯。名曰「球雅」者,仿「爾雅」體例,以漢文貫首而釋其「寄語」於下;蓋欲以漢文通夷文,使不雅者亦歸於雅:此命名之義也。

  二十八日(戊申),晴。向善榮來。先是,途中見衣之兩脅有縫、不縫之別;因問衣制。對曰:『小邦衣制,皆寬博交衽,袖廣二尺,口皆不緝;特短袂,以便作事。襟率無鈕,總名衾。男束大帶,長丈六尺、寬四寸以為度;圍腰四、五轉,而收其垂於兩脅間。煙包、紙袋、小刀、梳篾之屬皆懷之,故胸前襟常搊起凸然。其脅下不縫者,惟幼童及僧衣為然。僧別有短衣如背心,謂之「斷俗」:此其概也』。余屢見僧家服背心,今乃知其名,殆即袈裟之遺製稍異焉。是日,集兵於演武場校射。

  二十九日(己酉),雨。是日,食品有蔗與柑;柑味甚美,蔗淡如水。日供有西瓜,味亦淡。以冬瓜合西瓜為醬■〈艹〈立瓜〉〉,大不逮小指,味乃大佳;土人甚珍之,設客不過二、三片。館中日供此品,問之,乃製自首里,專以供天使,他無得設。俗尤重醬品;貴官勸客,常以箸蘸醬少許納客脣,以為敬。

  三十日(庚戌),晴。是日,食品有紅菜,類石花而稍扁,微紅;國人拾於海灘,每聚而售之中國,不啻海錯。又有海帶菜——一名昆布,深綠,不類常色;「山海經」所謂「綸組」也。問之,則云售自寶島,非本國所產。

  八月朔日(辛亥),晴。向世德來,問其家世;言及其父早世,有悽然之色。余甚敬其孝思,因問『貴國孝治如何?亦有孝子之名否』?對曰:『羊跪乳、烏反哺,況人乎!昔宜野灣縣有伊佐大主者,前妻生龜壽而死;娶繼妻生松壽,愚甚。龜壽事繼母孝,國人莫不聞。母既恨所生子愚,又聞龜壽有令名,妒之;常短龜壽於伊佐前,且不食以激其怒。伊佐惑後妻,欲死龜壽以悅,將令深夜汲北榖,要而殺之;守僕謝名堂聞之,匿龜壽於家,往諫伊佐。伊佐怒其異己也,縛而放之八重山波照間;且謂事已露、不可殺,乃遣平安座下庫里就名堂家逐龜壽,毋令得歸。龜壽既被放,日夜號泣,饑寒並逼;欲自盡,又恐張母惡。值天雨雹,病不支,僵臥於路。時潮平御鎖奉王命為巡見官,見之,以為靈也,近而撫其體猶溫,知未死,覆以己衣;漸甦,徐詰其過。龜壽不欲揚父母之名,飾詞告。初,御鎖聞孝子龜壽被放,意不平;至是,見言語支吾、形色變異,疑即龜壽,賜衣食令去。密遣僕訪得其狀,遂邀伊佐來,陽謂己子不孝以誘之;伊佐謂與己同病,告以情。乃傳集村人,係伊佐妻至,數其罪而監之,將告於王;龜壽聞,奔求御鎖,願以身代。御鎖不忍傷孝子之心,召伊佐夫婦面諭之;婦遂感悟,卒為母子如初。御鎖歸,即以告王;王嘉其孝,特賜官。此可謂孝子乎』?余曰:『孝子哉』!遂樂為記之,以為事繼母而不能盡孝者勸,並以醒世之惑於後妻者。是日,為灶君暴,不應。

  初二日(壬子),晴。寄塵出訪楊文鳳,歸語余曰:『國陋矣』!余曰「何」?寄塵曰:『國自王以下、士以上,乃著草靸;貴者乃著襪』。余曰:『襪、靸奈何」?寄塵曰:『靸名「三板」,上橫平梁,中界寸繩;著時舉足入梁,納繩於拇指、二指間。襪布素而單,及踝而止;別為一竇,棲將指』。余曰:『此固見之;所疑者,國王耳』。寄塵曰:『王著靴,不得已也,為天使、為大典也。其平居亦著靸;製以竹皮,但不用草;無所謂布屨也』。余曰:『誠陋矣;然此貧國,非儉何以久!余諸費為之裁減,猶恨不得盡;即如草靸不應著而著者,已費數百靸矣。東風不來,欲歸無計;為嗟歎者久之!

  初三日(癸丑),雨,大風;應龍王大會暴。午後,毛長芳以「寄語」百餘條來。見其揮汗不止,令脫帽;取而審視,乃以薄木片為骨,疊帕而蒙之,前七層、後十一層。因問以冠品?對曰:『花錦帽,遠望如屋漏痕者,品最貴;惟攝政王叔、國相得冠之。次品,花紫帽;法司冠之。其次,則純紫。大略紫為貴,黃次之、紅又次之,青綠斯下;各色又以綾為貴,絹為次』。是日,從客聞國王經行處,悉有綵飾。群出往觀,歸述其狀云:『泉崎道旁,列盆花異卉,繞以朱欄;中刻木作麒麟形,題曰「非龍、非彪、非熊、非羆,王者之瑞獸」。下天妃宮前,植大松六,疊假山四,作白鶴二、生子母鹿三。池上結柵,覆以松枝,松子垂垂如葡萄。池中刻木鯉,大小五;令浮水面。環池以竹欄,旁有坊曰「偕樂」。坊柱懸一板,題曰「鹿濯濯、鳥翯翯,牣魚躍」』。余聞而笑;客問故,余曰:『此皆「志略」所載,事隔數十年,一字不易;可謂印板文字矣』。從客皆笑。

  初四日(甲寅),晴。國王來謝,先遣長史以柬來;因煮茗以俟。預遣僕出館,記儀衛以告。亭午,國王至,相見如儀;並餽刀、布等物,再辭不得,乃受之。通事致詞,述國王感戴之誠;余亦述皇上體恤外藩至意以答之。茶罷,辭歸。先,國王未受封時,戴烏紗帽,雙翅側衝上向;盤金,朱纓垂頷下,束五色絛。至是,冠皮弁——狀如中國梨園演王者便帽,前直列花瓣七;衣蟒,腰玉。肩輿如中國顯轎,中置大椅;上施亭蓋,無帷幔;轅粗而長,無絆、無橫木;以八人,左右肩之而行。問僕:『儀衛若何』?對云:『鼓吹八,鳴金四,方棍、紅隔路各二,旗十二,鐵叉、典槍、狼牙鉤各二,長鉤、鉞斧各四,長桿槍三十二,月牙叉四,雞毛帚十二,馬尾帚、大刀、黃傘、花傘各二,看馬四,提鑪、黃緞團扇、綠珠團扇各二,印箱、衣箱各一,紅桿槍、長腰刀、長斫刀各四,黑腰刀二,大掌扇一,金鑪、金葫蘆、綠珠兜扇各二,小雞毛扇四,蠅拂、金漆匣各二;法司以下皆從行,紫帽近二十人、黃帽百余人』。

  初五日(乙卯)秋分,晴。大颶旬,不應。梁長史來,問以年歲豐歉?對曰:『大豐,薯可四收』。余閱「志略」,知琉球田多瘠磽,獨宜薯;又知受封之歲,必有豐年。今歲五月稍旱,心滋愧!因於六月朔,默禱甘霖;雖自後雨不愆期,猶恐前旱,或損禾、薯。聞其言,竊自徼幸!是皆皇上雨露之恩,沛不擇地;海邦臣民,倍覺歡欣恭順矣。

  初六日(丙辰),雨。四公子以「寄語」四百余條來。余昨聞長史言「薯可四收」,未敢信;復質之四人,皆云『誠然;非受封,歲無此豐年也』。余曰:『國以薯為命,亦知有「朱薯頌」乎』?皆曰:『不知』。余書其詞,書以付之曰:『薯之用如此,慎毋賤視』!四人共讀一過,矍然曰:『吾今而知薯之德與薯之所以貴也!行當傳之邦人,毋諱食薯』。

  初七日(丁巳),晴。先是朔日,諭法司等官以丁祭之期,開示儀注,令習禮;並開單,令備牛、羊、豕各色祭品。是日五更,詣文廟致祭,一如中國儀;陪祭者,琉球紫帽官八、黃帽官十有六、紅帽生二十有四、隨弁二員——國王,舊例於王府門外設壇致祭,故不與。祭畢,偕介山遊和光寺,荒廢無可述。途聞見久米村竹籬翦剔,可入畫。梁大夫邀至其家,小憩;庭前樫木三株,翦剔如繖。茶罷,大夫出紙索額,為題曰「三樹堂」。庭前有聚八仙,葉如蘭而柔;八月間葉敗,從土中挺莖三尺餘。花簇莖頭如萱,有紅、黃二種。

  初八日(戊午),晴。致祭於關聖帝君廟歸,經辻山,墟方集,因步行集中。觀所市物,薯為多;亦有魚、鹽、酒、菜、陶木器、蕉苧土布,粗惡無足觀者。國無肆店,率業於其家。問長史:『何以市未見錢』?對曰:『市貨,以有易無,率不用銀錢』。余聞國中率用「寬永錢」,此來亦不見。昨香崖攜示串錢,環如鵝眼,無輪廓;貫以繩,積長三寸許。連四貫而合之,封以紙,上有鈐記。語余曰:『此球人新製錢,每封當大錢十封。舟回日,即毀之』。蓋國中錢少,「寬永錢」銅質又美,恐中國人買去,故收藏之;特製此錢應用。市中無錢,以此;其用心亦良苦矣!

  初九日(己未),陰。余每出,見道旁聚觀夷婦,衣服、勤作多有異,未悉其俗。昨歸自集中,以問長史;始知國中男逸、女勞,無肩擔、背負者。趁集、織紉及採薪運水,皆婦人主之;凡物,皆戴之頂。女衣既無鈕、無帶,又不束腰;而國俗男女皆無褲,勢須以手曳襟。襟較男衣長,疊襟下為兩層,風不得開。因悟髻必偏墮者,以手既曳襟,須空其頂以戴物;童而習之,雖重百斤,登山涉澗無傾側:是國中第一絕技也。其勤作時,常捲兩袖至背,貫繩而束之。髮垢即洗——洗用泥,脫衣結於腰,赤身低頭,見人亦不避。抱兒,惟一手叉置腰間,即藉以曳襟。問以不作鈕故?無能知其義者。

  初十日(庚申),晴。偕介山往拜國王,先遣通事投簡。午初,至王府;茶罷將辭,國王遣通事致詞云:『此行不宴會,無晤語時,甚缺主人禮,心不安!有東苑在崎山,去此不二里;敢屈駕往遊,具便酌作半日談』。與介山固辭,國王意益誠懇。不得已,同出歡會門;留侍僕六人,余悉遣歸,毋令靡費。折而北,逐瑞泉下流;至龍淵橋,匯而為池,廣可十丈、長可數十丈。捍以隄,曰龍潭;水清,魚可數,荷葉半倒。再折而東,有小村。篠屏修整,松蓋陰翳;薄云補林,微風嘯竹:園外已極幽趣。入門,板亭二,南向;更進而南,屋三楹。亭東有阜,如覆盂。折而南,有巖西向,上鐫梵字一,畫如「■〈雨上〈呂弓〉下〉」;下蹲石獅一,飾以五釆。再下,有小方池,鑿石為龍首,泉從口出。有金魚池,前竹萬竿、後松百挺。再東為望仙閣,閣前有「東苑」額,前使汪楫題並跋;後為能仁堂。東北望海、西南望山,國中形勝,此為第一。且遊且記,走筆和壁間徐澄齋韻四首。國王請入座,食品略仿中國,器皆景德瓷。設高席如京師半桌,椅曰交椅。席三,天使、國王各坐其一;紫帽司酒、黃帽司餚,皆跪進。金壺高尺許,形如鳩;金盤圓而微鼓,凹其中以受杯。金爵圓,闊上而稍削其下,可容五合;兩耳高出爵面。唾壺、漱盂、煙架,畢具座側。酒三行,國王遣官致寒溫;又三行,遣官致謝於國王,辭已既醉。國王再三勸,又三行,餚已九進。酒止,飽飯一甌,撤席。通事致詞云:『國王備有舞、樂,舊供七宴;今既不宴會,可令裝束見,以表誠敬』。隨令舞童排列階下,人二十有四;年率十五以上,皆高梳云髻,戴花滿頭,著採衣。衣長曳地、袖長等身,兩脅不縫,朱襪不履:人物美秀,盡宦家子弟。余與介山贊歎稱謝。先是,巡捕密稟,已遣人歸館取賞物;至是,各賞一扇、一巾,遣令去。國王尚欲具酒,時已黃昏,固辭;乃告別。歸路列炬數里,炬長二丈余;林鳥盡驚,簷雀暗墮。蓋國王欲誇耀於客,未免過費;然七宴既捐,所省已不少矣。

  十一日(辛酉),晴。遣官入王府致謝;國王以瓷薰鑪二枚見餽,受之。食後,鄭得功來。問以外島何實?對曰:『分之為三十六,合之惟十二。如東四島,姑達佳、津奇奴、巴麻、伊計,其實也;西惟姑米、馬齒,分馬齒而東西之,則為三島;南有太平山、伊奇麻、伊良保、姑李麻、達喇麻、面那、烏噶彌七島,而總謂之太平山;西北惟葉壁、硫磺、椅山為大,截姑米遠支而北之,又有度那奇、安根呢,為五島;東北有由論、永良部、度姑、由呂、烏奇奴、佳奇呂麻、大島、奇界八島,而總謂之烏父世麻;西南為八重山,支而分之,又有烏巴麻、巴度麻、由那姑呢、姑彌、達奇度奴、姑呂世麻、阿喇姑斯古、巴梯呂麻,為九島』。問何以治之?對曰:『擇本島能中山語者,給黃帽,為酋長。歲遣親云上監撫之,名奉行官;主其賦訟,各賦其土之宜以貢於王』。問間切有無何別?對曰:『間切者,外府之謂;首里、泊、久米、那霸四府為王畿,故不設。此外皆設職在親民,察其村之利弊而報於親云上』。問間切略如中國知府乎?對曰:『然。中山屬府十四、間切十,山南省屬府十二,山北省屬府九、間切如其府數。此外,有勢頭官、里之子親云上、築登之親云上、里之子座、築登之座,皆親民之官也』。

  十二日(壬戌),雨。梁長史來,問以『國俗重僧,上人名尤貴;有道德、知識可述者否』?對曰:『昔中城縣姑場村有陶姓,先世簪纓,中落業農。有子松瑞,性穎悟,美秀而文。五歲,讀書過目即成誦;父母愛之,乃令業儒,就師於首里。年十五,豐姿益俊,婉如處子。一日,歸至浦添,暮雨驟至;見燈火出林間,逐火行,得人家,剝啄借宿。有少女,燭而應門,室更無人;兒遠嫌,即欲他投,女以虎豹嚇之。兒進退維榖,徘徊門外。女曳之入,欲具酒;兒辭,伏案假寐。女潛偎就,薦枕席。兒以男女大倫,風化攸關;婉謝之。女求愈急,兒拒益力。女佯羞,入戶將有謀;兒乘間逸,覺追者有虎氣。適至萬壽寺,大呼求救,寺僧普德入而坐之。方丈遣其徒置鐘於門,女追至,不敢入,繞鐘號;鐘忽躍起,覆之。天明,兒辭謝,僧送之門;啟鐘,則死貍在焉。松瑞後官至紫巾官』。嗚呼!僧乃術家流,非有大知識也;然能救正士於危,不煩力而妖滅,術亦奇哉!

  十三日(癸亥),晴。王叔尚周、尚容來謁,行初見一跪三叩首禮,命之坐。茶罷,通事致詞云:『小邦諸寺,圓覺為大。國王欲屈駕往遊,特遣王叔請示』!余與介山曰:『閒居候風,得勝地遊覽固佳,但不宜過費;費則同於宴會,即不敢往矣』!為定期於十六日——尚周者,國相而攝政者也。

  十四日(甲子),晴。伽藍暴,不應。潮至,長史請觀漁,偕介山里度登舟。漁舟數千集於漫湖,背湖雁排。提網立,截湖而撒之;徐逐網進舉,約以金聲,潑剌不絕,置船頭。層檢至盡,理而張之肘;再撒再進,且漁且行。近中島,聚獲而驗之,大近百餘尾、小餘千頭。大,例留充供應。陪臣請其小者,命委地作數十堆,策而分之;漁人固不知策,歎其公而傳其法焉。

  十五日(乙丑),晴。行香。國王遣人賀節,並餽餚酒。嫌中秋例宴會,卻之再;長史以賀節為辭,乃受之。國俗,自初十至此,並蒸米拌赤小豆為飯相餉,以祭月;風同中國。是夜,與介山邀從客露飲。月光澄水,天色拖藍;風寂動息,潮聲雜絲肉聲自遠而至:恍置身三山,聽子晉吹笙、麻姑度曲,萬緣俱淨矣。

  十六日(丙寅),晴。遣人入王府謝。食後,偕介山遊圓覺寺。度觀蓮橋,橋亭供辨才天女,云即斗姥。將入門,有池曰圓鑑;荇藻交橫,芰荷半倒。國王迎於山門外,王叔以下跪迎。門高敞,有樓翼然,左右金剛四,規模略倣中國;佛殿七楹。更進,大殿亦七楹,名龍淵殿。中為佛堂,左右奉木主,亦祀先王神位兼祀祧主,與「志略」所載同。左序為方丈、右序為客座,皆設席,周緣以布,下襯草極平而淨,名曰「踏腳綿」;使院日踐之,而未得其名也。前楹板閣,護雕欄。方丈前為蓬萊庭,左前香積廚。廚側有井,名石冷泉。客座右為古松嶺,奇花異石,錯列松間。左廂為僧寮,右廂為獅子窟。僧寮南,有樂樓;樓南有園,饒花木。寺僧無知識,頗愧喝三經山宗派。遊畢,食篷萊庭,國王頗勸酒。暮歸,列炬如前。

  十七日(丁卯),雨。世傳十八為潮生辰,國俗於是夜候潮波上。按潮說不一:「山海經」以為海鱛出入吐納,「異魚圖贊」主之;浮屠氏以為神龍變化,義仿「海經」;「抱樸子」以為兩水相合相蕩,「吳越春秋」以為伍員之靈:是皆鑿空,無足深辨。盧肇「賦」以日氣出入,衝激而成;「高麗圖經」謂天包水、水承地,地沈則水溢、地浮則水縮。余襄公獨以為水之應月,各從其處:月臨卯酉,則水漲於東西;臨子午,則水平於南北。邵康節亦以為潮者,月之喘息。數說皆有理解,而「應月」之論尤精。方諸見月津而為水,其明驗也;然要不離乎陰陽呼吸之氣。余住此三月,日記潮候,較內地率後三辰。如福州望日以午滿,球陽滿以戌;則又水生於西而歸於東,地氣不同。如候日出者,地有高卑,則時有先後;日月出時不易,則潮生亦不易:故曰潮信。

  十八日(戊辰),晴。子刻,偕寄塵至波上;草如碧毯,霑露愈滑。扶僕行,憑垣倚石而坐。丑刻,潮始至,若云峰萬疊,捲海飛來。須臾,腥氣大盛,水怪搏風,金蛇掣電;天柱欲折,地軸暗搖。雪浪濺衣,直高百尺;未敢遽窺鮫宮,巳若有推而起之者。迷離徜恍,千態萬狀;覺枚乘七發,形容未盡。潮既退,始聞噌■〈口宏〉之聲出礁石間;徐步至護國寺,尚似有雷霆震耳。潮至此,觀止矣!

  十九日(己巳),雨。向世德以「寄語」二百餘條來;問之曰:『聞國盡戒僧,犯戒奈何』?對曰:『國俗,男欲為僧者聽。既受戒,有廩給。有犯戒者,飭令還俗,放之別島』。又問:『聞女子願為土妓者,亦聽。接交外客,女之兄弟仍與外客敘親往來;信乎』?對曰:『誠有之。然率皆貧民,故不以為恥。若已嫁夫而復犯姦者,許女之父兄自殺之;不以告王。即告王,王亦不赦。此國中良賤之大防,所以重廉恥也』。

  二十日(庚午)寒露,晴。國王遣法司來,請遊南苑。香崖邀長史趁集購布,過長史家,遂留飲。歸,問以所聞;對曰:『國人率恭謹,有所受,必高舉為禮;有所敬,則俯身搓手而後膜拜。勸尊者酒,酌而置杯於指尖,以為敬;平等,則置手心。因長吏命其子進酒,故得聞之』。余始悟國王進酒之禮悉仿中國行,非國俗也。

  二十一日(辛未),晴。自此至二十七,皆龍神大會暴期。楊大鳳以「寄語」二百餘條來,問以歲時慶忌。對曰:『元旦至六日,賀節;初五日,迎灶。二月,祭麥神;十二日,浚井,汲新水浴,謂之洗百病。三月三日,作艾糕相饋。五月五日,競渡』。余曰:『五月後,我已目擊。歸舟當在十月,請述十月後者』!文鳳曰:『十二月八日,作糯米糕,層裹棕葉,蒸以相餉,名曰鬼餅。二十四日,送灶。正、三、五、九為吉月,婦女率遊海畔,拜水神祈福。逢朔、望,群至砲臺汲新水獻神:此其略也』。余獨疑國俗敬佛,而不知四月八日為佛誕辰;臘八鬼餅如角黍,而不知七寶粥?

  二十二日(壬申),晴。食後,偕介山遊南苑。越中島、富盛折而東,循行阡陌間,水田漠漠,番薯油油,絕無秋景;薯有新種者,問知已三收矣。再入山,松陰夾道,茅屋參差,田家之景可畫。計十餘里,始入苑。村名姑場川,即「志略」所載「同樂苑」也;國王新易今名。苑踞山脊,軒五楹;夾石為複閣,頗曲折。軒前有池,新鑿;狹而東西長,疊礁為橋。橋南新阜壘壘,即鑿池棄土也;因壘以為亭,僅容三人,宜遠眺。亭東植奇花異卉:有花絕類蝴蝶,絳紅色,葉如嫩槐,曰蝴蝶花;有松葉如白毛,曰白髮松。池東舊有亭,圯;以布代之。池西有閣,方丈餘,頗軒敞——山下多薯田;四面風來,宜納涼。國王請額,介山題其閣曰「迎暉」;余亦為題其亭曰「一覽」。軒北,有松、有鳳蕉、有桃、有柳。黃昏,將辭去,國王命舉煙火,略與中國同。

  二十三日(癸酉),晴。長史來言:『北山前夜出蛟,幸去島遠,未傷人』!余曰:『蛟入海,尚為患乎』?對曰:『間亦有之。聞昔義本之世,有蛟入海,潛北谷縣無漏溪,歲為民害。陰陽家言須用童男女為犧祭,患可已。王曰:「我何忍以赤子為犧哉!如不得已,請犧我」!眾官進曰:「犧用童;以一童而救萬民,王其許之」!乃下教曰:「有童男女為國棄身者,予家萬金」。時宜野灣縣有章氏兒名思德者,年十二;姊名真鶴,長思德二歲。幼失父,家甚貧,事母至孝;日出,採時果、拾桑椹,以供食。一日,思德行縣前,聞王教;歸語其姊,願以身為犧,得金養母。姊曰:「汝承宗祧,任甚重。我女也,生無益於母,不如死」!思德固爭之,姊急,欲自刎;思德從之。將告母,姊曰:「不可告也;告必不行」!因紿母曰:「來日將往海汲水煮鹽」。母曰:「我夜夢乘龍升天,至今猶悸!可毋往」!真鶴曰:「夢,虛也;何信焉!況夢無凶」。詰旦,潛與弟出門,哭別於野;遂投縣自訴。縣乃授女於巫,擇吉往祭。祭之日,云霧四塞,有蛟眼如星、口吐火;巫祝方畢,將投矣,忽霹靂一聲,風雨交至。有老人如壽星者,左執旗、右握劍,且趨且叱;眾驚,莫敢仰視。及霽,遂失蛟。縣馳以告於王,王既感雷雨之變,又念姊若弟忠且孝——天且憐之,萬金不足酬;乃取真鶴為子婦,而以女妻思德焉』。嗚呼!舍生成孝,烈士猶難;況弱女稚兒哉!乃一念感格,事濟而身不必死,且致富貴;天之報施孝子,豈不厚哉!

  二十四日(甲戌),晴。馬法司邀遊天王寺。寺在圓覺寺東北,規模略類圓覺,宏敞不如;亦有木主祀王父、世子之未冊立者,並祀王妃。有鐘,為景泰七年(丙子)鑄。中奉金剛,手七星輪及刃。有草,葉闊如蘭,中綠而白緣其邊如線,花長尺餘;名烏木毒。又一葉叢生,無花、無枝幹,名一葉。又有葉如貼梗海棠、子如豆莢者,問知為雷山花,土名吉茄;以四、五月花,類牽牛而小,作鴉翠色:皆異種也。

  二十五日(乙亥),晴。寄塵遊波上歸,為余言:『板閣無他神,惟挂銅片幡;上鑿「奉寄御幣」字,後署云「元和二年(壬戌)」。其唐時物乎』?余曰:『「志略」已辨之矣;云「日本馬場信武撰「八封通變指南」內列「三元指掌」云:上元起永祿七年(甲子)、止元和三年(癸亥),中元起寬永元年(甲子)、止天和三年(癸亥),下元起貞亨元年(甲子)」。今元祿十六年(癸未),國中既行「寬永錢」,證以「元和」日本僭號,知琉球舊曾臣屬日本,今諱言之矣』。

  二十六日(丙子),晴。有秀才■〈王處〉榮餽蚫魚一斤、菊八盆,標名於竹片,曰「太白仙影、曉錦朝霞;秋山清曙、祥星黃霞」。花半開,葉自根而上,無一損者。問來意?對曰:『小底性嗜菊,又嗜書;願以菊求書』!袖出紙一卷。噫!生亦雅矣。因留紙於案,收其菊而還其鮑。問以姓所自出,茫無以應;始知為璩姓之誤。字書已載「■〈王處〉」字,無足怪;惟以鮑魚為「蚫」,則無其字矣。

  二十七日(丁丑),晴。紫金大夫陳天寵饋花二盆:一禪菊,即中國萬壽菊,俗名江西辣也。一野牡丹,花纍纍如鈴鐸,素瓣紫暈,檀心圓而大,頗芳烈。「志略」云:『二、三月花』;今八月復花,知凡花常開四季矣。坐頃,出紙一束,索詩、索書;並出所作詩求政,詩亦有清思。邦人但解律詩,無能古體者;楊文鳳亦然。

  二十八日(戊寅),雨。從僕購得應潮雞,雄純黑、雌純白,皆短足長尾,馴不避人。先,香崖購一犬,小而毛豹斑,性靈警;與飯不食,與薯乃食:知人皆食薯矣。球地鼠、雀最多,而鼠尤虐。亦有貓不知捕鼠,邦人以為玩;乃知物性亦隨地而變。「汪錄」謂「有大犬,能傷人」;問國人,曰:『無之』。亦未見有鵝、鴨;鳥獸之屬不產於海,其少也固宜。

  二十九日(己卯),晴。食品有異螺,大如盆而色綠。寄塵云:『粵產有勺,白身而綠柄;即此殼』。邦人但貪其肉,不解為器;亦間飾螺鈿,粗惡不足貴。又有魚,周圍五爪,長三、四寸;名曰壁虎魚。——方言謂之呀紙媽菩;余皆不能食。

  九月朔日(庚辰),晴。行香後,往驗封舟。知二號船以無龍骨為浪擊損,不堪再渡重洋;速命購材補修,並令艌頭號船。是日,初見紙鳶,製無精巧者,兒童多立屋上放之。按中國多於清明前,義取張口仰視,宣導陽氣,令兒少疾。今放於九月,失其旨矣。然地非九月紙鳶不能上,則風力與中國異;即此可驗球陽氣暖,故能十月種稻。聞日本、臺灣亦然,東洋氣候同矣。國王起居如例。

  初二日(辛巳),晴。遣官入王城,初見鷹。此邦少禽,匪獨無鴈;鷹為東北風飄至,至亦不多。率類癡,不能擊;兒童獲之,繩係以為玩,至死乃已。又有鳥綠羽白尾,狀如鶯,亦於是日至;名曰麻石,人多籠養之。是日,集兵於演武場試鎗。

  初三日(壬午),雨。香崖歸自集中,謂余曰:『此邦屋俱不高,瓦必■〈同瓦〉;何也』?曰:『以避颶也』。『地板必去地二、三尺者,何也』?曰:『以避濕也』。『屋脊四出如八角亭,四面接修,更無重構復室;何也』?曰:『以省材也』。『屋無門戶,上、下限刻雙溝,設方格,糊以紙,左右推移,更不設暗櫰、何也』?曰:『利省便,恃無盜也;臨街,則設矣』。『神龕置青石於爐,實以沙;何也』?曰:『祀祖神也。國以石為神,無傳真也』。『屋上瓦獅何名』?曰:『「隋書」所謂「獸頭骨角」也』。『壁無粉墁,何也』?曰:『示樸也。貴家間有糊呀粉花箋者,習華風,俗漸奢也』。香崖曰:『國地不加增而生齒日繁,人滿奈何』?余笑而不答。

  初四日(癸未),雨。先是,國王以御書「海表恭藩」額業經鐫飾懸奉,請往瞻拜;已為定期此日,雖雨亦往。食後,偕介山入王宮,升樓及前楹,御書懸焉。金碧輝煌,永為鎮國之寶;敬謹瞻拜畢。國王邀入南宮,指示園中花木,異種有地分木,葉如榖樹,小白花叢生;云葉毒,可藥魚。又有梯沽高數丈,如柿,作「品」字形,對節生,直幹少枝;云花開四月,附幹攢朵,色紅如紫木筆,蕊長尺餘。由園折而西上王城,有亭依城,立望極遠。因與國王小憩亭中,品瑞泉,縱觀中山八景——八景者,「泉崎夜月」、「臨海潮聲」、「夈村竹籬」、「龍洞松濤」、「筍崖夕照」、「長虹秋霽」、「城嶽靈泉」、「中島蕉園」也。亭下多棕櫚紫竹;竹叢生高三尺餘,葉如棕,狹而長,即所謂觀音竹也。亭南有蚶殼長八尺許,貯水以供盥;知大蚶亦不易得。遊畢,將辭歸;國王留飲,命王弟出見——年十四,翩翩濯濯。是日,見案上有墨,長五寸、寬二寸;有老坑端硯,長一尺、寬六寸:疑為舊物。命通事取視,墨有「永樂四年」字,硯背有「元豐七年四月,東坡居士留贈潘邠老」字;問知為前明受賜物也。國中又有「東坡先生詩集」,知王不但寶其硯矣。

  初五日(甲申),晴。國王遣官送菊二十餘盆,花葉並茂。根際皆以竹籤標名,內三種尤異。一名金錦,朵兼紅、黃、白三色,小而繁,燦如列星;一名重寶,瓣如蓮而小,色淡紅,絕類通草相生;一名素毬,瓣寬不類菊,重疊千層,白如雪:皆所未見者

  初六日(乙酉)霜降,晴。向循師邀寄塵食,歸言初見獅子舞;余曰:『奈何』?寄塵曰:『布為身、皮為頭、絲為尾,翦綵相毛飾其外。頭、尾、口、眼皆活,鍍睛、貼齒。兩人居其中,俯仰跳躍相馴狎歡騰狀』。余曰:『此近古樂矣』。按「舊唐書」「音樂志」:『後周武帝時,造太平樂,亦謂之五方獅子舞』。白樂天「西涼妓」云:『假面夷人弄獅子,刻木為頭絲作尾;金鍍眼睛銀貼齒,奮迅毛衣擺雙耳』:即此舞也。

  初七日(丙戌),雨。楊文鳳、四公子來,各送「寄語」三百餘條。飲之酒,問之曰:『聞此邦產馬,亦有駿乎』?文鳳曰:『駿不易得,癖亦生禍』。余曰:「有說乎」?對曰:『昔首里高平良者,官鎖側,性驕侈。聞大謝庇椰有駿,曰飛兔;欲奪之。庇椰有馬癖,固不與;平良密賂其僕,鴆庇椰而奪其馬。庇椰有二子,長曰謝納、次為僧曰慶運;陰謀復仇,託獅象戲藝以乘其間。會平良家有異馬入神龕,心惡之,避舉小灣;家人不之從也,而妻時往省焉。謝納聞之,藏劍於竹以挑戲具,與弟慶運往;遇平良之妻於路,妻固耽戲,且欲悅其夫,呼而觀之。日暮,妻欲歸,平良送之門;謝納急從後拔劍,刺殺平良,僕驚散。慶運追及其妻,亦殺之』。嗟乎!以弄馬之故,禍及其身,豈獨唐成公哉!書之,以戒癖馬者。

  初八日(丁亥),晴。王叔尚周邀遊辨嶽。嶽在王宮東南三里許;過圓覺寺,從山脊行,水分左右,堪輿家謂之過峽,中山來脈也。山大小五峰,最高者為之辨嶽;灌木密覆。前有石柱二,中置柵,柵外板閣二楹。少左有小石塔,左右列石案五。入門,石磴折而東,數十級。至頂,有石鑪二,西祭山、東祭海。嶽之神曰祝祝,天孫氏第二女也。國王受封,必齋戒親祭。正、五、九月祭山海及護國神,皆於此國之鎮山也。王叔尚容、法司,紫金官皆從遊,遊畢,各以食榼供茶點——榼制精巧,或滲金朱漆、或滲銀黑漆,率刳木為之;中疊方器四,置食物;旁置酒壺二,盞、箸略備。未刻,將歸,尚周邀至家——屋宇堅樸,庭饒石山花木。月橘尤多,葉細如棗,小白花甚芳烈,一名十里香;實如天竹子,稍大。聞二月中,紅纍纍滿樹,若火齊屏;惜未及見。有石池,方廣數尺,養龍眼魚十餘尾。尚周求額,為題曰「樂魚精舍」。

  初九日(戊子),風雨。重陽暴,應。國王遣法司饋水火鑪——二鑪通盛以木箱,下二層黑漆奩三、四事,藏茗;茗上置鑪,銅表錫里,一置水、一置鑪,空其周以煎水。余每出遊,茶吏攜一具以隨,愛其輕簡。國王餽,有因以其為土物也,受之。

  初十日(己丑),微雨。梁煥來,問以迎賓禮。對曰:『國無揖讓之煩。客至,不迎,隨意坐。主人即具煙架,內火鑪、竹筒、木匣各一;橫煙管其上,匣以貯煙、筒以棄灰也。遇所敬客,乃烹茶;以細米粉少許雜茶末,入沸水半甌,攪以小竹帚,以沫滿甌面為度。客去,亦不送』。噫!此固真率,無乃太簡乎!

  十一日(庚寅),雨。舊例,重陽為第四宴,具龍舟競渡於龍潭;已辭之矣。是日,長史來言:『龍舟具備;雖不宴會,曷觀競渡乎』!余曰:『競渡,宴會之實也;烏乎可』!琉球亦於五月競渡,重陽之戲專為宴天使設,更不可不辭。自此至十五,為龍神朝帝暴。

  十二日(辛卯),雨,風。法司向天迪請遊家園,辭。時無霜,花草不殺,蚊雷不收。荻花盛開,條弱如柳、葉似榆,作「品」字形;花綴葉間如緣,紫艷類扁豆花。古巴梯斯實,又名闊利子;高數丈,葉如柿,花五椏。實紅,大於諫果而少匾,仁亦類之;味甘香。小兒爭食,不以餽客。試取嘗之,微有腥氣。

  十三日(壬辰),雨。王叔尚容邀遊末吉,以雨辭。供應所送海松、石芝各一盆。海松色如火,枝榦大小勻通至杪,葉酷肖側柏;根盤石上,石黑如枯樁。每本榦三、四出,高三、五尺不等。石芝,或肖荷葉荷花、或肖芝、或肖鹿角、或肖羊肚,色或青、或黃、或白,高二、三尺不等;皆玲瓏縐透可玩,然氣極腥。細砂積結而成,質又極脆;故不能致遠。惟馬齒人能泅水,深入斸石取之出水;不二十日色漸退,枝葉花瓣漸凋。意其初生,亦必有氣類相感,故能胎結生氣,自小而大。問之土人,莫明其故;統名曰「砂」。

  十四日(癸巳),晴。偕從客等策騎由泉崎渡,過豐見城;越南山度絲滿村,人家皆面海,奇石林立。遵海而西有山,翠色攢空,石骨穿海;曰砂嶽。時午潮初退,白石粼粼;群馬爭馳,飛濺如雨。再西,度大嶺村,叢棘為籬,漁網數百曬其上。村外水田漠漠,泥淖陷馬,有牛放於岡。「汪錄」謂「馬耕無牛」;今不盡然。截山而北渡,過卻金亭,返照已入港矣。

  十五日(甲午),晴。行香、起居如例。令船戶速理封舟,以俟風信。食後,楊文鳳偕四公子各以「寄語」百餘條來。余每疑球俗恭謹而懦,何更有按司割據事?因問文鳳曰:『余來已五月,見風俗謙謹,當無機械變詐者』?對曰:『人心難測,豈盡謙謹!昔有中城按司毛國鼎者,性忠毅,有智謀才略,誠格上下;國倚為重鎮。有勝連按司阿庸者貴為郡馬,性貪狡,亦有文武才,陰謀不軌;憚國鼎,未敢發,謬為敬慕,實欲害之。忽日暮,倉皇語國鼎:「適聞海東有警,欲速圖之,恐力弱。按司如以兵濟我,則無慮矣」!國鼎曰:「此國事也,何敢委!問期」?庸曰:「事不可遲,遲則變矣!請公來日密陳兵於末吉以待我」!國鼎許之。庸偵其兵已出,奔告王曰:「國鼎將為亂」!王曰:「無之」!庸曰:「臣不敢欺,兵陳末吉矣。需,悔無及」!王乃遣信臣登高望之。歸報曰「信」,遂急以兵付庸。庸得兵,乃遣人以王教示國鼎,且趣之曰:「不早自裁,兵且至」!國鼎知為所賣,無以自明,乃自刎。庸遂以兵圍其家,無老幼盡殺之。國鼎有妾曰查,山南查國吉之女也;生二子,長曰鶴、次曰龜。年十二、三,英偉過人。時隨母歸寧,未及難。聞其父遇害,日夜圖報;變姓名往伺於勝連,與母泣別。母各賜以劍,且囑曰:「仇不復,無相見也」!阿庸既殺國鼎,心無所忌,志益高、謀益肆;日攜俊童美女,遨遊山水間,歌以行樂。鶴、龜聞之,乃藏劍豔裝而往。至則,阿庸已半醉,見之,疑為仙也;呼而問曰:「若能歌舞乎」?龜急拔劍,鶴止以目,齊伏地對曰:「能」。命起舞。二子極意承歡,鶴並勸從者酒;阿庸大喜,以劍賜鶴、以衣賜龜。二子又提壺急勸之,皆大醉。鶴目龜伏庸後,自以劍刺其腹;庸傷退,立未定,龜從後急斬之,並殺從者。此非貪狡之報乎』!余獨愛龜、鶴二子皆髫年,甘心仇人,竟遂其願;孰謂童子可欺哉!

  十六日(乙未),晴。張良暴,不應。遣人至王城,並送交「中山世鑑」。按「世鑑」載:『隋使羽騎尉朱寬至國,於萬濤間見地形如? 龍浮水,始曰「流虯」。而「隋書」又作流求,謂水行五日而至,土多山洞,王姓斯歡、名渴利兜』;與所見又不甚合--殆未親至其地、親見其人也。「新唐書」作流鬼,似見其人形矣;而「元史」又作瑠球、明復作琉球,好事者遂加辨證。不知「瑠」俗字皆對音,無足辨也。「世鑑」又載:『元延祐元年,國分為三。大里按司據佐敷、知念、玉城、具志頭、東風平、島尻、喜屋武、摩文仁、真壁、兼城、豐見城十一國,稱山南王;今歸仁按司據羽地、名護、國頭、金武、伊江、大宜味、恩納七國,稱山北王。中山惟首里、王城、那霸、泊、浦添、北溪、中城、越來、讀榖山、具志川、勝連、三平等國』。余於中山、南山遊歷幾遍,大村不及二里,而即謂之國;未免誇大。至於敘述國王功德,臣子之分宜然;然有昏虐之主,亦固不諱:猶有直筆之遺風焉。

  十七日(丙申),晴。尚容邀遊末吉山。過守禮坊,折而北;越赤平、儀保二村,折而東;度新橋,再折而北;萬松排列,皆合抱。過萬壽寺,不入。再折而東,槿籬夾道,有峰獨出,曰龜山;與眾山絕。前附小峰,離約二丈許。邦人駕石為洞,連二山;高十丈餘,結布幔於洞東。不憩,拾級而登;行洞上,又十餘級,乃陟巔。巔恰容一樓——樓無名,四面軒豁,無戶牖;後有石壇,祀神處也。余顧長史曰:『茲樓俯中山之全勢,不可無名』!因名之曰「蜀樓」,並為之跋曰:『蜀者何?獨也。樓何以蜀名?以其踞於獨山也。不曰獨而曰蜀者,以余為蜀人;樓構以百年而余始名之,若有待也。樓左瞰青疇、右扶蒼石,後臨大海、前揖中山;坐其中以望,若建瓴焉』。長史請曰:『額不可無聯』!因書前四語付之。下山,遊萬壽寺——今名「遍照」。國王遣人餽柑,味極美;分食從者。歸路循海而西,崖洞谿壑皆奇肖,又一勝遊矣。

  十八日(丁酉),陰。寄塵歸自圓覺寺,語余曰:『今日見踏板戲矣』!余曰:『此戲載之「徐錄」,正月戲也;今曷由見』?寄塵曰:『正月戲,非正月始學也;時習之矣』。余曰:『奈何』?寄塵曰:『橫木以為梁,高四尺餘;復置板而橫之,長丈有二尺。虛其兩端,均力焉。夷女二,結束衣綵,赤雙足,各手一巾;對立,相視而歌。歌未竟,躍立兩端,稍作低昂,勢若水碓之起伏,漸起漸高。東者陡落而激之,則西者飛起三丈餘,翩翩若輕燕之舞於空也;西者落而陡激之,則東者復起,又如鷙鳥之直上穿云也:疊相起伏,愈激愈疾,幾若山雞舞鏡,不復辨其孰為影、孰為形焉。俄而勢漸衰,機漸緩;板未及安,齊躍而立。終戲,無虛蹈分寸者:技至此絕矣!惜公等限於禮勢,不得同觀』。余曰:『何必目擊!聞師言,如目擊矣』。

  十九日(戊戌),晴。觀音暴,不應。法司向天迪邀遊其家。有園三畝,山石空靈,小池金魚數百尾。福木修整異常,葉對節而生,形如豕腎,厚澤可染,裂之漿出;實如橘,味腥;花小而黃,又與冬青異。天迪請題,為顏其額曰「漱石山房」,聯曰「明月松間,清泉石上;落花水面,好鳥枝頭」。

  二十日(己亥),晴。時與介山定期於十月望日登舟。食後,入王宮拜辭,示以必行,便預修表。茶罷,國王先行,候於東宮——所謂世子府也;具果食,手奉三爵。飲畢,復行一跪、三叩對拜禮。辭出,王依依如不舍者。便道訪楊文鳳及首里四公子,留詩為別。向循師家有呀喇菩一株,葉紋對縷如織,中邊映日通明作金黃色。「徐錄」謂之「斗縷樹」,余疑即貝多羅樹;東禪、龍渡兩寺皆有之。寺僧常出數片,求書。蓋葉經漚後,縷紋具在,薄如蟬翼,無異貝葉;但其大不及耳。實如橘,國人用以榨油;與福木同號「君子樹」。

  二十一日(庚子)立冬,換戴冬帽,改行裝。球陽地暖,所攜長襟、長褂、皮衣皆無用;即過冬,中毛羊皮已足。悔此行不知,枉費周章。跟役如例而止,多則無用。惟從客善書者,不可少;球人重書,請者甚眾,兩手不能給也。至備賞扇對、筆墨、香帕等物,亦宜多備;體統所關也。琴、棋與畫,不備亦可。是日,初檢行裝。書此,後有來者,幸毋再誤如余!

  二十二日(辛丑),晴。馬法司邀遊天界寺。寺在首里坊,南向。西南有石室高丈許,封而不樹,中山之塋也;尚圓以來皆葬此。規模,似圓覺而小。內殿木主,獨尚懿為王父,余皆祀王妃、王女。樹有松、有桄榔、有椰、有福滿木。惟福滿最小,高數尺,葉似槿;子赤,纍纍可食。

  二十三日(壬寅),晴。往別王叔、法司諸人。尚容有鳥癖,籠養數種,有麻石、有恨煞、有容蕊。別有古哈魯,長觜短尾,毛色全黃;烏鳳,如秦吉了;石求讀,似雀而黃;莫讀史,似雀而綠。有樹曰喫力,高數丈;葉如枇杷,子叢生,如火齊。花有杜鵑、天竺、夾竹桃。屋宇極淨,其性殆好潔者;因為額之曰「石瘦松清之室」。

  二十四日(癸卯),雨。聞程順則曾於津門購得宋朱文公墨蹟十四字,徐葆光為之跋;今其後裔猶寶之。借觀不得,因與介山至其家開卷,見筆勢森嚴,如奇峰怪石,有巖巖不可犯之色;想見當日道學氣象。字徑八寸以上,文曰「香飛翰苑圍川野,春報南橋疊翠新」;後有名款,無歲月。文公在宋,不以書名;然墨刻流傳世間者,莫不寶而藏之。蓋其所就者大,筆墨乃其余事;顧能自成一家如此,知古人學力無所不至。為跋數語,以誌景仰焉。

  二十五日(甲辰),陰。遊都通事蔡清派家祠。祠初為清泰寺故址,蔡氏買得之以祀其先,內供君謨畫像。並出君謨墨蹟見示,知為君謨的派;由明初至琉球,為三十六姓之一。清派奉其王命,護送封舟;能漢語,人亦倜儻。由祠至其家,花木俱有清致;池圓如月,為額其室曰「月波書屋」。大抵球人工翦剔樹木、疊砌假山,故士大夫家率有邱壑以供遊覽。庭中豎長竿,上置小木舟,長二尺,桅、柁、帆、櫓皆備;首尾列風輪五葉,挂色旗以候風。渡海之家,率預計歸期:南風至,則合家歡喜,謂行人當歸;歸則撤之——即古五兩旗遺意。

  二十六日(乙巳),國王來館送行,面餽金骨扇一柄,仍手奉三爵。將行,遣紫金大夫致詞,請照例仍遣陪臣子弟入太學讀書,懇回代奏;許之。是日,國王經行處,土人具各戲如前。飭船戶備船具、飭兵役理行裝,仍往驗二號船工已竣。至陳宅觀蘭;球俗嗜蘭,謂之「孔子花」,陳宅尤多異產。有風蘭,葉較蘭稍長,味如茴香;篾竹為盆,挂風前即蕃衍。有名護蘭,葉類桂而厚,稍長如指;花一箭八、九出,以四月開,香勝於蘭——出名護嶽巖石間,不假水土,或寄樹椏、或裹以棕而懸之,無不茂。有粟蘭——一名芷蘭,葉如鳳尾,花作珍珠狀。有棒蘭,綠色,莖如珊瑚;無葉,花出椏間,如蘭而小——亦寄樹活。又有西表、松蘭、竹蘭之目,或致自外島、或取之巖間;香皆不減蘭也。

  二十七日(丙午),陰,風;應冷風暴。國俗,盥酥漱不用湯。家豎石樁,置石盂或蚶殼其上,貯水;旁置一柄筒,晨起以筒盛水澆而盥漱之。客至,亦然。地多草,細軟如毯;有事,則取新沙覆之。是日,長史送文萱、芸香二盆。萱,重葉小花,葉如蘭而闊,有青白相間文;芸,叢生,子如碧珠,開花時一穗數十朵。

  二十八日(丁未),晴。連日以紙索書者甚夥,有棉紙、清紙,皆以榖木皮為之,惡不中書。有護書紙,大者佳,高可三尺許,闊二尺,白如玉版;小者減其半。亦有印花詩箋,可作札。別有圍屏紙,則糊壁用矣。積既多,因與寄塵分寫之;仍標以原名,惡其混也。徐葆光「球紙」詩云:『冷金入手白於練,側理海濤凝一片;昆刀裁截徑尺方,疊雪千層無羃面』:形容殆盡。筆則鹿毛短管,不適用;球之學書者,亦多購自福州云。

  二十九日(戊申),雨。往遊辨才廟。廟荒落,供辨才天女;通事云:『神昔靈異特著,號辨戈天,能易水為鹽、化米為沙,以禦外患。經某天使一言敗之,遂不靈。後改稱辨才天女;然國人至今,猶崇祀惟謹』。或曰即天孫女,又曰即君君——天孫氏之長女也。余熟聞寶島即「志略」所謂土噶喇,而未知其命名之義;舉以問通事。對曰:『國中金銀、珠玉、絲貨、銅瓷以及鮑魚、海參諸寶,皆從彼島來,因以得名』;可謂貧而守禮矣。

  三十日(己酉),微雨。毛法司國棟邀遊儀間山。食後,渡至南山里許,折而西,入垣花村。村多米廩,如草亭;懸地四、五尺,下施十六柱,空可通人。上裝以木板,率為官家釆地米;或數家共一亭。再折而北、而南,為南砲臺。隄間有碑二:一正書,剝蝕甚,微辨「奉書造」三字;一其國草書,前明嘉靖二十一年建,雖不能盡識,其筆力正自遒勁飛舞。因令從者解鞍,坐隄上。鞍,略同中國,朱漆描金;惟前後加紅帕四條,以為飾。韉,或皮、或氈;勒索,用五色全疋蕉布,入手兩盤,垂尚及馬脅。鐙如曲杓,刳木為之;首係繩結鞍,空其口以容足。土俗,騎皆不用鞭。又聞女亦騎,多側坐鞍上,兩足共一鐙;擁領蔽面,人控徐行,未之見。有木類福滿木,曰山米——又名野麻姑,葉可染;子如女貞,味酸,土人榨以為醋。球醋純白,不甚酸;供者以為米醋,味不類,或即此果所榨歟?又有樹曰悉達慈姑,高丈許,葉類桃;子纍纍如葡萄,色青,名慈姑奶;食之毒人。大要國以樫木為上品,貴家造屋皆用之;次用松、次用雜木,絕少十圍者。地狹人稠,不能待其大矣。

  十月朔日(庚戌),晴。行香。國王遣法司官起居,送贐儀各五千兩。隨與介山坐堂,集兵役;呼法司,諭之曰:『承國王厚意,雖屬成例,然使者百事仰給於官,無所用金;況蒙皇上體恤外藩無微不至,使者尤當仰體!住近五月,已縻多矣;又復多贐,是使者德薄才庸,忠信之心不能見諒於國人,而上負聖天子柔遠之恩也,心竊自愧!今故集兵役並汝等同官,明告以不受之故,非有所嫌疑;歸謝國王,無勞往返』!隨諭兵役速具裝登舟,期不改矣。國俗,歲定於是日換苧衣;其換蕉布衣,則定於四月朔日。令從者摒擋一切。

  初二日(辛亥),晴。紫金大夫毛廷桂邀遊波上,留詩以別。歸過其宅,留便飯;席地坐,以東為上,設氈。食皆小盤,方盈尺,著兩板為腳,高八寸許。餚凡四進——各盤貯而不相共。三進,皆附以飯;至四餚,乃進酒——酒不過三巡。每進餚,止一盤;必徹前餚,而後進其次餚。飯用油煎面果,次餚飯用炒米花,三餚用飯。每供餚酒,主人必親手高舉致客前,俯身搓手而退。終席,主人不陪,以為致敬:此球人宴尊客之禮。平等,皆對飲。大要球俗席皆坐地,無椅桌之用;食具如古俎豆,餚盡乾製,無所用勺。雖貴官家,食不過一餚、一飯、一箸——箸多削新柳為之。即妻子不同食,猶有古人之遺風焉。

  初三日(壬子),雨。鄭得功來,問以獲劍溪寶劍猶在乎?對曰:『在昔山北王有寶劍,名重金;兵敗,擲於志慶真河。百年後,有伊平屋人漁於河,見寶光燭天,網而得之,獻於王;溪所由名也。劍未擲時,山北王屢敗,以石無神,劍砍之,石分為四——受劍石遺蹟猶存;然卒至敗亡。小邦之興,以德、不以劍』。嗚呼!不有君子,其能國乎?余為之肅然起敬。

  初四日(癸丑),晴。楊文鳳、四公子各以「寄語」三百餘條來;曰:『盡之矣,此外無能解者』。余曰:『非以多文為富也,務實耳』。因命庖人備餚酒,邀文鳳等往別奧山。越中島,循泉崎而歸。竊疑「隋書」稱「有虎、狼、熊、羆」,今實無之。又云「無牛、羊、驢、馬」,驢誠無,而六畜無不備:乃知書不可盡信。是日,初見金翅蟲,兩翼及足皆金色;性嗜棒蘭,嗅不去,遂被獲。土人籠養之,以為玩。連日國王遣人款留,婉謝之。

  初五日(甲寅),晴。恭請天后、挐公登舟。按歷來「使錄」皆云十月二十後東風順送為吉,而從無十月歸舟者;半緣貨多、價米全結,亦由歸志不決,遂為從人所誤。此行令船戶出結,貨既少,以貨易貨外,補價無多,早令辦結;今復預請天后登舟,從人亦無敢觀望者。是日,陳瑞芳靈柩送舟安放。

  初六日(乙卯)小雪,晴。恭逢我皇上萬壽聖節,五更,率從官於彝倫堂行慶賀禮,球官從者二十余人;國王於宮門外望北慶賀。黎明,祭於天后、關帝,告歸期,默祝焉。是日,與介山具餚酒,招從客飲。酒酣,有客曰:『聞海面西距黑水溝,與閩海界;古稱滄溟,亦曰東溟。球人不知,此行亦未之過;何也』?余曰:『渡海者多,著書者少。登舟不嘔,日坐將臺親書其所見者尤少;率一人倡之,眾人和之。耳食之談,何可盡信!球人歲一渡海而不知黑溝,則即謂無黑溝也可』。客又曰:『琉球何得謂巽方乎!抑聞東鄰日本薩摩洲者,何地也』?余曰:『洲即今之寶島也。球處艮方,云巽方者,誤也。鍼路由辰而卯,近寅而止;是其驗也』。客又曰:『此行無玻璃漏,其制可得聞歟』?余曰:『「志略」圖之矣。瓶兩枚,大腹細口。滿沙一枚,對口而覆其上,通一線以過沙;沙盡為一漏,再倒懸之。凡二漏有奇,為一更。晝夜約二十四漏,得十二更,以應十二時,理猶時辰表也。每更或云百里,或云六十里;余此行就有定之里對以表而例其餘,每時約行百有十里。雖風有大小、行有遲速,以此行七分風證之,則百里之說為長。至記以香,益無憑矣』。

  初七日(丙辰),晴。使院敷命堂後,舊有二牓。一書前明冊使姓名:洪武五年封中山王察度,使行人楊載;永樂二年封武寧,使行人時中;洪熙元年封尚巴志,使中官柴山;正統七年封尚忠,使給事中俞忭、行人劉遜;十三年封尚思達,使給事中陳傳、行人萬祥;景泰二年封尚金福,使給事中喬毅、行人童守宏;六年封尚泰久,使給事中嚴誠、行人劉儉;天順六年封尚德,使吏科給事中福建龍溪潘榮、行人蔡哲;成化六年封尚圓,使兵科給事中官榮、行人韓文;十三年封尚真,使兵科給事中董旻、行人司司副張祥;嘉靖七年封尚清,使吏科給事中浙江鄞縣陳侃、行人順天固安高澄;四十一年封尚元,使吏科左給事中江西永豐郭汝霖、行人河南杞縣李際春;萬曆四年封尚永,使戶科左給事中云南籍應天上元人蕭崇業、行人福建長樂謝杰;二十九年封尚寧,使兵科右給事中江西玉山夏子陽、行人山東泗水王士正;崇禎元年封尚豐,使戶部左給事中山東東平州杜三策、行人司司正云南籍上元人楊掄。凡十五次,二十七人;柴山以前,無副也。一載本朝冊使姓名:康熙二年封尚質,使兵科給事副理官遼陽張學禮、行人山東膠州王垓;二十一年封尚貞,使翰林院檢討江南儀徵汪楫、內閣中書舍人福建莆田林麟焻;五十八年封尚敬,使翰林院檢討滿洲鑲白旗海寶、翰林院編修江南吳江徐葆光;乾隆二十一年封尚穆,使翰林院侍講滿洲鑲白旗全魁、翰林院編修四川涪州周煌。凡四次、共八人;因與介山題名其後。偶憶舊天使館有前明蕭崇業題「灑露堂」,謝杰為之記;因與介山往觀,額尚在,記已亡。陪臣處其中,為供應全局。按舊例,國中供應設七司:一、館務司,掌承發;一、承應所,掌修葺;一、掌牲所,供六畜;一、供應所,掌酒、米、菜蔬;一、書簡司,掌帖札;一、評價司,掌交易;一、理宴司,掌宴會——司設黃帽官一、紅帽官三、雜役二十七人。七司之外,更設總理司。紫、黃、紅帽官二十餘人,日伺使院前;天使出入,排班跪迎送,有事則以告七司。此行,惟理宴司虛設。既問知其故,因即傳示六司:具行糧十日為度,毋縻費。

  初八日(丁巳),晴。楊文鳳來,語之曰:『君見聞甚博,尚有忠烈之士廣異聞乎』?對曰:『無之。有,故事載於「志略」者不甚得實;公欲聞之乎』?余曰:『可』。文鳳曰:『昔有平良按司某,與保縈茂按司善,誓為婚姻。未幾,平良舉一子,曰鶴壽;保縈舉一女,曰乙達呂:二人喜如約。鶴壽三歲,喪其母。平良娶繼妻,生一子,遂惡鶴壽。會保縈卒,其妻欲贅鶴壽。母利其家富,欲以己子贅之;陰毒鶴壽,瞽雙目。使告保縈之妻曰:「鶴壽不幸為廢人,恐誤女。兄弟,一也;曷以其弟代之」?母以告女,女曰:「背父棄夫而亂其倫,禽獸行也。能起吾父於九泉,告而諾之,詞無費矣」!使歸以告平。母欲絕其意,譖鶴壽於平良,放之八頭山石穴中,欲死之。女日夜泣,思往救而無所;夢神示之,且告以治目方。寐告其母,如神言跡之,得鶴壽;攜歸,如方以治,目復明。保母往見平良,告之故;平良大怒,欲逐其妻、返鶴壽;鶴壽泣曰:「兒自幼稚,賴母以生;敢忘「罔極」之恩哉!且母去,弟將誰倚」!叩頭流血。平良感其意,遂不遣;仍以鶴壽贅歸乙達呂,使繼保縈之後為按司』。嗟乎!愛己子而嫉前妻子,婦人之愚;至貪人富而欲殺其子,忍又甚焉!脫非鶴壽至孝,悔何及矣!烈女如乙達呂者,又豈多哉!

  初九日(戊午),陰。客有問風信者;余述「志略」答曰:『清明後,地氣自南而北,南風為常;霜降後,地氣自北而南,北風為常。反是,颶、■〈風日〉將作。正、二、三、四月多颶,五、六、七、八月多■〈風日〉;颶驟發而倏止,■〈風日〉漸作而多日。九月北風——或連月,俗稱九降風;間有■〈風日〉起,亦驟如颶。遇颶猶可,遇■〈風日〉難當。十月後,多北風,颶、■〈風日〉無定期;舟人視風隙以來往。凡颶將至,天色有黑點,急收帆,嚴柁以待;遲則不及,或至傾覆。■〈風日〉將至,天邊斷虹若片帆,曰破帆;稍及半天如鱟尾,曰屈鱟。若見北方,尤虐。又海面驟變多穢如米糠,及海蛇浮游或紅蜻蜓飛繞,皆颶、■〈風日〉徵。「汪錄」謂「海魚無數,長四、五尺,脊尾盡露」;蓋誤以蛇為魚。翼日颶風大作,經四晝夜不息;其驗也』。

  初十日(己未),晴。恭逢皇后千秋節,五更,率從官於彝倫堂行慶賀禮,球官從者二十餘人;國王仍於宮門外慶賀。歸視封舟,船戶及兵役等官皆備具,有已登舟者。

  十一日(庚申),晴。是日,為老母孟太宜人誕辰;惟恐人知,故不舉祝禮。方啟門,國王遣王叔尚周送團扇五柄、瓷香鑪一對、親書大紅緞壽屏序文十二幅;余驚曰:『國王何以知之?即知,曷不早告』!長史跪廩曰:『國王感激兩位天使諸物不受,故密遣小底輩問於內使,得知壽期;又密問家世,得其詳。國王因令楊文鳳撰文,親筆楷書,以致誠敬。知告必不行,故不告。正使大人亦如之』。余初猶不懌,然既已書之於屏,勢無卻禮,因再拜受之。余素聞國王善書,展讀之,書法得松雪筆意,可謂此行一寶;惟文多過譽,心轉不安。於是館之人莫不欣然來祝,隨購得羊豕各二隻、酒四大甕,分賞從者及球官,令「熟食」之。飲介山及從客於館,酒酣思母,歸心愈切。

  十二日(辛酉),雨。先是,楊文鳳、四公子屢招飲,俱郤之。至是,請益摯;不得已,抵其書齋。各以送行詩見質,觸余離緒,各依韻答之。文鳳以「行樂圖」歸我;展視,則國人和余之詩悉書於上,已滿幅:是亦此行所得之寶也。

  十三日(壬戌),晴。楊文鳳來,問尚有異聞可誦乎?對曰:『昔有富盛按司侍士長田者,因富盛為絲數按司所害,匿小按司於從兄慶留庇椰所,將圖復仇;絲數偵知,以兵圍其宅。慶留欲救無計,子慶路有女曰乙鶴,願以身代小按司死,即自刎;慶留以頭給絲數,乃解圍。後慶路聞絲數出遊,伏兵於要路而殺之;小按司復得立,以夫人禮葬乙鶴焉。又有大里按司某,為仇家所害,繼妻攜己生及前妻子匿於荻堂村長子乳母家;仇知之,乘其不備,獲二子去。母哀懇於仇家,乃許殺長而留少;母曰:「誠若此,願殺少而留長」!仇問故?母曰:「長者前妻子,少者妾所生也」。仇感其義,並宥之』。余曰:『此皆「志略」所已載;然君言較簡練,存君文,事亦傳矣』。

  十四日(癸亥),晴。飭兵役來早各執事登舟,毋復上岸。悉出庖余分賞球人之役於館者外,各賞銀一兩;篋中巾扇有未盡者賞球官,案頭積紙有未書者書與之。飭從者將行李登舟,頃刻盡,以無長物也。長史來告:封舟供行糧半月。余曰:『費矣!然海行無定期,多備無患;使者亦未敢以來時迅速,輒邀天之幸也』。是夜,與介山一燈相對,若有感者。

  十五日(甲子),微雨。已刻,晴,北風厲。午刻,奉節登舟。國人遮道跪送,有泣者;楊文鳳及四公子、長史、通事哽咽不能出聲。緩行至迎恩亭,節駐;國王率百官送節,行三跪、九叩禮。畢,再跪云:『臣溫寄請聖躬萬安』!謹對曰:『回京代奏』。節將行,國王袖出一札,不知何謂;通事致詞曰:『此國王代言柬也』。余與介山曰:『使者無私,可令通事誦之』。詞曰:『溫啟:竊溫僻處海隅,全無知識;荷蒙皇上天恩準襲世職,感激難名!又蒙天使遠來,禱逆風而順之;險涉重洋,惟溫之故。每恨國小民貧,禮疏供應。乃承初入館,即裁減舊例諸費;及船戶呈上貨單,又蒙厚愛,於福州登州時即將貴貨裁減,並令出結定價。惟恐累及貧國,並承捐除七宴。溫屬臣子,固以為禮在則然。惟是小邦別無可敬,端賴七宴稍盡微情。今既捐除,更無盡情之處;屢具宴金,又皆卻還,心益滋愧!乃承教訓,國中士子每遇進見,必策以忠孝。副使大人更為小邦廣聲教,輯「球雅」;國之略曉文字者,皆得就教尊前,執經問業:父師之恩,尤深感戴!欣幸久住,親炙多人。不謂屢次屈留,歸心愈急;隨遣法司按例每位贐金五千兩及區區刀布土儀,又再郤金不受。在天使潔忠自矢,不愧名臣;而溫身為主人,毫情未盡,心實難安!況每次冊封,從無十月歸舟;此固天使敬事而信,急於恭復恩命,不知已為小邦省費無算。凡此皆天使仰體皇上之心為心,事事先為體恤;不特溫感入肺腑,即通國臣民亦謂天使體恤下情,從未有如兩位大人者。無奈言語不通,通事傳詞又不能備述;故特具柬代言,稍舒積悃。幸恕不恭』!讀畢,國王依依若欲下淚。因遣通事謝曰:『凡所言皆使者分內事,過蒙獎譽,轉滋愧悚!惟願國王勵精圖治,福祚綿長』!復行一跪、三叩對拜禮。國王率百官跪,送節。再與國王揖別。登輿,由浮梁登舟;國王跪於卻金亭前,候安節畢。余與介山拱而揖岸曰:『節安,公歸矣』!國王起,率眾官惆悵而去。是日,為東府君朝玉皇暴,應。

  十六日(乙丑),晴。南風,不能開帆。晨起,禱於天后並求茭,仍得第一;合舟皆喜。因與介山究歷來鍼路,汪公來鍼尚不及全公來鍼盡善。〔「汪錄」:『自五虎開洋,乙辰八更,取雞籠頭;辰巽三更,取梅花嶼;單卯十更,取釣魚臺;乙辰四更,過黃尾嶼;甲卯十更,取姑米山;乙卯七更,取馬齒山;甲寅並甲卯,取那霸港』。初開帆,辰鍼得矣;兼用巽則太高,不得不用卯鍼取釣魚臺。蓋以乙鍼為鈍,幾至臺灣矣。「志略」云:『詰旦,自五虎門開洋,單午風,乙辰鍼;日入,行船六更。夜,單午風,單乙鍼;行船五更,見雞籠山頭。十一日上午,坤未風,單乙鍼三更。下午,單酉風,單乙鍼;日入,行船四更,見釣魚臺。夜,單丙風,單乙鍼,行船四更。十二日,單午風,單乙鍼一更,見赤洋;轉單丁風,單乙鍼;至日入,行船五更。夜,單午風,單乙鍼四更,過溝。十三日,丁午風,甲卯鍼;行船二更,見姑米山。風輕,轉單午,單乙鍼;日入,行船一更。夜,丁午風,乙卯鍼二更』:鍼路最為真確。惟雞籠山後不見彭家山而即見釣魚臺,又不可解。蓋彭家山為來鍼第一準則,汪用巽鍼不見彭家山,宜矣。用乙鍼,必見彭家山;且自雞籠嶼至釣魚臺應得十五更,而七更即至,記載有誤:知所謂雞籠山頭者,虛擬之詞——未得實也。此行鍼路實依之,其小有參差者,開洋用單辰,過赤尾仍用單乙、不用甲卯。參而用之,來鍼盡於此矣〕。介山曰:『今將歸,歸路尤要』。因與細閱「志略」,歸舟無不遇暴者;而鍼又各不同,自乾而坤,皆有用者。汪、徐二公歸路甚危,倉皇中鍼路無定;全、周二公歸路平善,且多用辛鍼。來以乙、去宜辛,理尤可信。因預為錄書,黏之於壁。〔略云:『正月三十,率三舟開洋,乙卯鍼,行三更;午時,至馬齒山安護浦,下椗。初四日,單卯風,用午鍼,出澳;已刻,轉丑風,單辛鍼三更。午時,過姑米山,單申鍼五更。初五日早,乙辰風,單辛鍼五更。夜,辰巽風,單辛鍼六更;過溝,祭海。初六日,單艮風,辛鍼三更。申刻,大霧,不見山,寄椗。初十日,霧開,見臺州石盤山;用未鍼,見溫州南杞山。十一日,東北風,單辛鍼七更,下羅湖,下碇。十二日,申鍼,收入定海』。鍼路且徐試;惟云乙卯鍼出那霸港,豈有入以甲寅、出以乙卯者?恐誤「風」為「鍼矣」〕。

  十七日(丙寅),晴。風東南,不能出口。頭眩腹泄,通體發熱;終日不食,寢不安。是日,上淡水,滿四井而止。

  十八日(丁卯),晴。風仍東南。身熱、頭眩漸愈,惟泄未止;因以常服驗方,制藥一劑服之。午刻,長史來告:是日辰刻,國王初舉子。封事始竣,又添一喜,國福家慶,樂事可知。使者既得與聞,不可無賀;而篋中別無一物,詩以賀之。

  十九日(戊辰),晴。自服藥後,泄一次即止,病已豁然。巳刻,風轉東北,催船戶出口。琉球通事、夥長等並謝使俱至首里稱賀,不得開頭。

  二十日(己巳),晴。東嶽朝天暴,不應。東北風利,促解纜。卯刻,揚帆出那霸港;岸上、舟中送者如云,舉手辭謝之。午刻,雨,入暮不止。夥長恐有暴,收馬齒山安護浦下椗。山勢橫袤二十里,犬牙相錯,出沒海中,若斷若續;分東、西二島,為中山第一外障。泊處青山圍繞,無出路。有鹿見於山間,疑亦海魚所化。雨景大佳。

  二十一日大雪,暴期,應。午後,雨。

  二十二日(辛未),雨,風仍西北。午刻,晴。偕介山駕小舟登岸,王舅、紫金大夫從;沿沙洲行至山麓,有石高丈餘,玲瓏可愛。坐石上觀漁——皆赤身,入水無寒色;馬齒人善泅,習使然也。移時,土人以二鹿進,毛淺而小,眼似魚;魚所化也。始悟鷹化為鳩,識者猶憎其眼,以眼不能化也。舟中齋時多,無所用,仍令攜去。循山麓而東,槿籬不翦,非復久米景;村中徑路曲折,人家即以籬為牆,瓦屋絕少。有板閣供石,曰廟;廟前有泉,深不及二尺,味甚甘。泉南有一區,有黃帽跪迎;大夫曰:『此可小憩』!屋制與中山同,親云上之居也。大夫命於舟中取酒,余與介山亦遣僕就舟取飯;坐間,問鄭得功曰:『「夏錄」云:此地產牛、馬、粟、布、文貝螺、怪石;產於海者不可知,產於陸者何未之見』?得功曰:『陸產惟鹿;豈惟無粟,並無薯』。余曰:『居人安食』?得功曰:『食鐵樹根。先取根,三煮而三浴之,去毒盡,碓為末;雜石粉以為餅,不過充饑度命。罪人率流此者,以地苦也。酋長間以鹿或石松易薯於中山,貧民不得也』。

  二十三日(壬申),大雨,北風甚暴。偶閱「志略」,中山昔有僧曰日秀,所居歲豐,人以為神。又有宗實、不羈、瘦梅,稱三詩僧;汪、徐皆紀以詩。此行遍訪,無一能詩者,亦未聞有通僧能以文字教人者;今大異於古所云矣。

  二十四日(癸酉),晴。北風少平,促夥長出洋;對以「風信未定」。余曰:『風信定,能無變乎?可行,則行』!介山曰:『姑候之』!遂止。

  二十五日(甲戌),晴。北風如故,決令開帆,介山亦以為然;遂於巳刻解纜。子丑風,用辛鍼。酉刻,過姑米山。終日峭帆,舟轉駛,微側而震,有吐者;余仍日坐將臺,飲食如故。「志略」云:『洋鳥止則浮窠水面,飛則銜窠而起』。來時見白鳥飛,未見銜窠;至是,舟行竟日無一鳥,豈歸路無山,遂無鳥邪!視海面深黑,天水遙接;豈即所謂「黑溝」邪!抑來者皆耳食,未敢親視,遂妄生奇議邪!是皆未可知。以余目擊,固無他異。

  二十六日(乙亥),晴。風與鍼如故。巳刻,轉寅卯風,仍用辛鍼。翁爹暴,不應。

  二十七日(丙子),晴。辰刻,轉巳卯風;午刻,轉辰卯風,鍼皆如故。戌刻,風止。余已臥,聞譁聲;披衣起,禱於天后。漸復辰卯風,鍼仍如故。是日,是東府君朝玉皇暴,不應。遙望二號船在北,相去數十里。琉球兩船未知前後,令鴉班登桅望之,亦不見。

  二十八日(丁丑),晴。寅刻,風轉辰巳,舟不能行。急於焚藏香,禱於天后。辰刻,風轉子丑而微,仍用辛鍼。未刻,霧大起;夥長云:『宜一見山。恐夜暴,舟逼山』!心甚憂之。自二十六至此,日有大魚挾舟。

  二十九日(戊寅),辰卯風微,大霧,鍼如故。巳刻,稍霽;見溫州南杞山,舟人大喜。少頃,見北杞山,有船數十隻泊焉;舟人皆喜曰:『此必迎護船也』!霧漸消,山漸近;守備登後艄以望,驚報曰:『泊者,賊船也』!余曰:『舟巳至此,戒兵無譁!速食,備器械』!余亦飽食。守備又報賊船皆揚帆矣;與介山衣冠出,先禱於天后,飭吐者、病者悉歸艙;登戰臺,誓眾曰:『賊眾我寡,爾等未免膽怯。然賊船小、我船大,彼絡繹開帆,縱善駕駛,不能並集,猶一與一之勢也。且既巳遇之,懼亦無益!惟有以死相拚,可望死中求活。此我與汝致命之秋也,生死共之』!眾兵勇氣頓振,皆曰「唯命」!乃下令曰:『賊船未及三百步,不得放子母砲;未及八十步,不得放鎗;未及四十步,不得放箭。如果近,始用長槍相拚。有能斃賊者,重賞;違者,按以軍法』。隨令守備牽一羊至,斬以徇;各整暇以俟。未幾,賊船十六隻吆喝而來,第一只已入三百步。余舉旗麾之,吳得進從舵門放子母砲,立斃四人,擊喝者入海;賊退不及入百步,鎗並發,又斃六人;一隻乃退。二隻又入三百步,復以砲擊之,斃五人;稍進,又擊之,復斃四人,乃退去。其時,三只賊船巳占上風;暗移子母砲至舵右舷邊,連斃賊十二人,焚其頭篷:皆轉舵而退。中二船較大,復鼓噪由上風飛至;余曰:『此必賊首也』!密令舵工將船稍橫,俟大砲準對賊船,即施放一發,中之。砲響後,煙迷里許;既散,則賊船巳盡退。是役也,王得祿首先士卒,兵丁吳得進、陳成德、林安順、張大良、王名標、甘耀等鎗砲俱無虛發,幸免於危。惟時日將暮,風甚微;恐賊乘夜來襲,默禱於天后求風。不一時,北風大至,浪飛過船。余倦極,思臥。念前險假遇害,豈復能慮此險!況求風得風,可無憂;即憂,亦無著力處。遂解衣熟睡,付之不見不聞。

  十一月朔日(己卯),陰。夢中聞舟人譁曰:『到官塘矣』!驚起。介山、從客皆一夜不眠,語余曰:『險至此,服汝能睡。設葬魚腹,亦為糊塗鬼矣』!余曰:『險奈何』?介山曰:『上則九天,下則九地,聲如轉水車、鋸濕木,時復瘧顫;每側,則篷皆臥水。一浪蓋船,則船身入水,惟聞瀑布聲垂流不息;其不覆者幸耳』!余曰:『脫覆,君等能免之乎!余樂拾得一覺,又忘其險,余幸矣』!介山乃大笑。盥後,登戰臺視之,前後十餘灶皆沒,船面無一物,爨火斷矣。舟人指曰:『前即定海,可無慮』!申刻,乃得泊。總兵何定江來,云奉制軍命迎護;余笑謝之。因語以北杞之戰,定江惶悚失措;余曰:『餒矣!他事且緩商』。遂令船戶登岸購米、薪,乃得食,是日,二號船先至;琉球頭號船,三更亦至。

  初二日(庚辰),晴。總兵倪定德來,始知七月間神風暴起,擊碎艇船百餘隻,並沒海賊蔡謙船四十餘隻;皇上遣發藏香恭祭天后,並有廷寄令致祭官默祝臣等封舟早得回閩。天恩優渥、天后效靈,十月回舟、六日抵閩,去來如出一轍;實從來封舟所未有。是皆我皇上福大如天、恩深似海,故能海若效順,風暴不驚;聞命自天,感激無地!巳刻,入五虎門,至怡山院;特購羊一、豕一,致祭於天后海神。宣讀諭祭報文畢,鄉之耆老夙儒拄杖來觀,咸曰:『神速哉!封舟自祖父以來,未聞有此』!並出前度諭祭文,請曰:『此鎮山之寶也。請留示後,別具謄黃』!余與介山曰:『謹藏之』。歸舟,潮退不能行,聞琉球二號船亦至。是夜,繕摺稿、修家書。

  初三日(辛巳),雨,微風。卯刻,乘潮行;去南臺十里,潮退。制軍遣人以小舟來迎,當道皆坐候舍人廟;遂令小舟奉節登岸,奉安天后行像、挐公於故所。同致祭畢,即於舍人廟宴胙。因語制軍,以天后靈威、助風擊賊,欲具摺奏聞,請加封天后父母,並恭報回閩日期;玉公曰:『加封事,公歸自奏未晚。惟恭報回閩一摺,不可遲;皇上懸望久矣』。因出廷寄見示。跪讀畢,淚涔涔下。余與介山約,住不出兩日,擬即從封舟移入紅船,以免應酬之苦。制軍再三迎入城,不得已,奉節登岸。適館後,始知介山太夫人潘於三月二十日在籍仙遊;隨往唁,相抱痛哭。斯役也,往來順利,風帆迅速,夷人歡喜,兵役無過,可謂至幸!惟都司陳瑞芳前歿於夷、介山登岸即聞訃,是為美中不足;況同舟共濟,相處日久,未免痛心!申刻,陳觀察送到家書,知老母康健;九月十四日,又舉一子,母名曰「海」:稍慰烏私。又以介山故,緩至初七日登舟。寄塵於舟巳病,上岸就醫;擬於初六日叩別天后,再往視。隨於各當道致謝告辭,並告以同使有喪不宴會。因念余與介山同居夷館半載,無日不感念天恩、係懷老母;常謂介山母尚少余母十歲,不謂有此變!念及此,歸心益急矣。